第494章 常先生的書
於東用“放屁”兩個字親切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吉米在電話那頭笑呵呵地說道:“這都是讀者們的評論,跟我可沒有關係。”
“你別裝無辜,這個活動肯定跟你脫不了關係。”
於東當然沒有猜錯,這種帶着一種調侃意味的活動,除了吉米拍板,公司也沒人敢弄。
“好了好了,就是弄個活動,跟讀者們一起開心開心而已。”吉米笑呵呵地說道,“就這麼說了,我還有點事情,電話費也貴。”
說完,吉米就掛了電話,於東拿着電話搖了搖頭,一旁的程硯秋笑着說道:“其實你的小說裡面並不缺乏愛情啊,比如《人羣》裡,老肖經常去的那個房子裡不是住了一個老頭,他因爲亡妻每天都很消沉。”
於東點點頭,《人羣》中確實有這麼一段情節。
主角之一的老肖,年少的時候只要被母親責罵都會跑到一處老房子裡,一待就到晚上。
一開始,老肖以爲這老房子沒人住,所以纔會進去,後來發現,裡面住了一個老頭。
這老頭住在裡面的小屋子裡,跟一屋子書作伴,因爲老伴去世,老頭性情乖戾,見到老肖,以爲老肖是要去偷他書的,拿着掃帚追着老肖打。
他年紀大了,腿腳也不方便,當然追不上老肖,追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跌到,老肖不落忍,也怕老頭出什麼問題,就回頭去扶,沒想到老頭卻一把將他衣服攥住。
原來老頭知道自己逮不住老肖,故意使的詐。
被逮住之後,老頭也沒打老肖,兩人反倒是安安穩穩坐下來聊了天,之後老頭知道老肖是被家人責罵才跑出來躲着的,也就沒說什麼,讓他在院子裡待着,不過不準進裡面那間裝滿了書的屋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肖跟老頭熟了,老頭時常會拿着本書出來給跟老肖聊天。
只不過在老頭口中,這世界上就沒有一本能夠入得了他法眼的書,幾乎每一本書他都要從頭到腳地批判一遍,特別是裡面有愛情的書,他更是表現出十分的厭惡。
後來老肖才明白,原來老頭的愛人很早就去世了,他不是不喜歡愛情,只不過一看到愛情就會想到亡妻。
這一段在整本書裡面佔的篇幅並不多,關於老頭的背景以及他跟他妻子的故事,於東並沒有展開交代。
於東站在路邊,朝四周望了一圈,拉起程硯秋的手:“咱們往那邊走。”
程硯秋被於東拉着,滿臉的疑惑,不知道他這突然要去哪裡。
只不過於東沒說,她也沒問,只是跟着於東往前走。
兩人在大路上走了七八分鐘,轉到一條小路,沿着小路又走了五六分鐘,來到了一條河邊。
這河邊坐落着四五棟房子,有的已經坍塌,剩下的也都顯得很破敗。
於東走到其中一棟房子前,笑着說道:“到了。”
程硯秋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房子,這間破舊的屋子旁邊原先應該有另外兩棟房子,不過已經被拆除,只剩下地基,它就孤零零地站在一堆瓦礫旁邊,外面是一間並不大的院子,門只剩下半扇,透過另外半扇門留下來的空檔能看見,院子裡面雜草叢生,還堆了一些黑乎乎的東西,看樣子像是破碎的輪胎片。
院子的一側是石棉瓦遮起來的小棚,裡面亂七八糟地堆着一些東西,另一邊就是屋子的正門,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將軍把守。
“這是哪兒?”程硯秋問道。
於東一邊伸頭往院子裡面看,一邊回道:“這就是老肖經常去的那間房子。”
“是麼?竟然還有原型麼?”程硯秋驚訝道。
於東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瓦礫,點頭道:“確實是有原型的,只不過現實並沒有發生跟書裡一樣的故事。我小時候經常到李小波家來玩,路過幾次這間房子,他家院子從來都不鎖門,也從來沒見過裡面有人,我就好奇,回去問了李小波他爸。”
“表叔他們告訴我,這個院子裡住了一個老頭,以前是個教書先生,人很不錯,待人也熱情,不過後來他妻子去世,他就不怎麼跟外人接觸,性情也變得乖張。一開始,有人還會送孩子過來請教他一些問題,不過他讀什麼書都一通批判,家長們害怕他把孩子們教壞了,就不再讓孩子們過來玩。”
“你進去過麼?”程硯秋問。
於東搖搖頭:“沒有,我從來都只是站在門口看着。倒有一次,我忽然看到裡屋的窗戶後顯出一張老頭臉,把我嚇了一跳。”
聽於東這麼說,原本正在打量裡屋的程硯秋,也被嚇了一跳,看着裡屋的玻璃窗,總感覺後面有一張老頭的臉。
於東朝裡面又看了看,這裡應該有一段時間沒住人了。
至於那個老頭,當年應該就有六七十歲,現如今過去二十多年,即便活着也得八九十了。
一個鰥寡老頭,無人照顧,能活到八九十可不容易。
於東最終還是沒有進去,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又去其他地方晃悠起來。
一直到四點多鐘,他們兩個才又慢慢騰騰地往回走。
路過徐錚家的時候,於東特意看了一眼,門還是關着的,徐錚留下的那張紙條也還在門上貼着沒有動。
回了表叔家,趁着還沒吃飯的當口,於東特意找李小波問了那間破房子的事情。
李小波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於東說的是誰家,他拍了拍額頭,笑呵呵地說道:“老瘋子家嘛,他死掉了,得有好幾年了,具體幾年不記得了,不過那時候你還上大學嘛,我還以爲你知道的呀。”
果然是死了。
於東又問:“那這他家的房子是什麼情況?”
“不曉得。”李小波搖了搖頭,“我們哪有心思關注人家的事情嘛,老瘋子雖然沒什麼親人,但是人死掉了,不管多遠的,總能冒出來一些親戚的嘛,他家的房子雖然破,但是位置不錯的,這兩年快要拆了的,到時候也能拿不少錢的。”
李小波他爸正好從旁邊路過,聽到他們聊天,問道:“在聊哪位?常先生?”
看得出來,對那個老頭,父子倆的認知是不一樣的,李小波張口就是老瘋子,他爸卻尊稱一聲常先生。
“是的呀,阿東忽然問起來了。”李小波說。
李紀雍唏噓道:“常先生去世有六七年了,我印象特別深,他去世之前,也就兩三個月的時間,天天抱着書到處送,我們這裡雖然離他家有段距離,但是也送了過來,我家還留了一本。”
“叔叔你還留了?”於東驚訝道。
“嗯,是留了,後來被我收起來一直沒看……在哪兒來着……”李紀雍皺眉想了想,隨後拍了拍腦袋:“想起來了,被我放在了閣樓,我去給你找出來。”
李紀雍見於東感興趣,便主動提出要拿出來給他看,於東也確實想看,就沒拒絕。
等到李紀雍去了閣樓之後,李小波笑道:“不就一本書嘛。”
於東努了努嘴,沒有說話,有時候於東也在想,他表叔這麼忠厚的人,怎麼就養出李小波這樣的憨批兒子。
過了一會兒,李紀雍拿着一本書下來,“就這本,還算沒丟。”
於東接過李紀雍手中的書,只敢輕輕捧着,不太敢用力,這書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給人的感覺是好像稍一用力就會破掉。
白色的封面,用紅筆畫了一圈花紋邊框。
擡頭第一行是“創作文庫”,下面有一個小括號,裡面是“九”。
再下面,是兩個線條很有風度的紅色大字:邊城。
中間還有幾個印章,已經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印的是什麼。
封面的下面,有兩行字,第一行是:上滬生活書店發行。
第二行是: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十月。
於東又把書翻了過來,看了看背面,確定這應該就是上滬生活書店在1934年發行的初版《邊城》,不過這是平裝版,所以封面材質一般。
1934年發行的書,距今已經超過六十年,如果這本書是常先生拿到的一手,那麼說明它陪伴了常先生得有五十多年。
按照這個時間來看,這本書保存得還算不錯,沒有破頁,連卷邊都沒有。
見於東對這本書很感興趣,李紀雍笑着說道:“當時常先生拿了四五本書來,我一開始想要選一本厚的,後來我想了想,就問常先生,這幾本書裡他最喜歡哪一本。隨後他就盯着幾本書發愣,過了得有一分多鐘他才把這本《邊城》拿出來。他還跟我說,這本書最薄,紙張最差,假如當成廢紙賣也比其他書賤些,叫我不要後悔。”
“我小時候跟他後面讀過書,當然不可能把他書拿出去當廢紙賣了,我當是只想留下來做個念想,他既然最喜歡這本《邊城》,我就留下來了。”
於東捧着《邊城》,心情忽然變得有些沉重。
相對於老人的去世,他說的話才更叫人唏噓,大概他也能預料到以後這些書的命運,但是他還是把書都送了出來。
“我能翻開看看麼?”於東擡頭看了看李紀雍,問道。
這種書比較脆弱,每一次翻看都可能產生一次磨損,所以於東纔會這麼問上一句。
李紀雍卻笑着說道:“你要是喜歡,這書你就拿去吧。我當是把書留下時,想的是留個念想,但是這書放在我家好幾年了,一直放在閣樓裡,跟其他書堆在一起,要不是你今天問到常先生,我都忘了它的存在。這書放在你那,比放我這好。”
於東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李紀雍又說:“我不會保存,說不定過幾年就壞了。”
聽李紀雍這麼說,於東也沒再矯情,點頭道:“那就感謝叔叔饋贈了。”
“沒事,寶劍贈英雄,古籍送文豪嘛。”李紀雍爽朗一笑,又拍了拍於東的肩膀,“你看吧,我去幫你嬸孃忙活。”
等到李紀雍走後,於東卻看去看書,而是找了個袋子認認真真地將書包好。
這裡人多雜亂,他怕不小心把書弄壞了,他準備把書帶回去,晚上再看。
晚上吃完飯後,於東再次去徐錚家看了看,徐錚依舊沒有回來,於東就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在門上的紙條留了餘量的電話,告訴他找個時間跟餘量聯繫。
隨後於東又給餘量去了個電話,告訴餘量,如果徐錚打電話給他,就把徐錚給簽下來。
……
晚上回到家之後,於東將《邊城》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程硯秋看到他拿出一本老版的《邊城》,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什麼時候去淘了本舊書?”
“不是淘的。”
於東笑着將後來的事情又跟程硯秋說了遍,聽過之後,程硯秋忍不住唏噓道:“這位老先生當時應該是知道自己大限快到了,所以纔會把書散去。”
看着面前的《邊城》,於東笑道:“常先生雖然老是批評愛情,但是最喜歡的卻是《邊城》。”
隨後他將書慢慢翻開,初版的《邊城》於東沒看過,留心去看就能發現,初版跟後面幾版差別還是挺大的,很多地方都做了修改。
不過最大的不同,還是排版上,這一版的排版用的是豎版,從右往左,從上往下。
於東也沒想多研究兩個版本之間的區別,只是簡單地翻了翻,可以看得出來,常先生對這本書的保護還是挺到位的,裡面的書頁沒有出現一點批註。
不過翻到最後,於東卻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最後一頁的反面,原本應該是空白的,此時卻寫滿了字。
藍色的鋼筆字,蒼勁有力。
“三十多年前,你我在書店相識,便起緣於這本《邊城》,我大概看書看得昏了頭,擡頭見到一個藍衣服的女子,還以爲是翠翠從書裡蹦了出來……”
文字內容大概就是常先生跟妻子相遇相知相守,最終妻子撒手而去,留他孤守人間。常先生真地很喜歡看書,他甚至用書來標記自己跟妻子相處的每一個時期。
初遇是《邊城》,熱戀是《金銀島》,新婚是《飛鳥集》……
落款時間是1973年秋,註明是妻子的忌日,當時他妻子應該剛剛去世一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