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鄒府,她再沒打聽過鄒家大小姐的一切,原本自己的墳在這個地方。
報應,真的是報應嗎?如果是,那大概是因她忘記那些陳年舊事的懲罰吧。如今的餘有年,當年他應該是叫年有餘,那個與鄒淼有過一吻之緣而因自己羞辱上吊未遂後被鄒淼以二百兩白銀打發出府的書童。
九丫沒想到他會回來,更沒想到他對自己的憤恨沒並沒因時間而退卻。對自己如此,那對鄒淼呢,會有什麼樣的回憶,總歸不是情吧。
男子大概已經發泄完心中的怨憤,起身提起燈籠準備離開,然而就在他轉過頭時,就着那燈籠微光,九丫看清了那張臉。一張白淨得有些女氣的面孔。一個半月她在賭坊見過,那時他用了二百兩銀子買了省試的冷門考生——餘有年。一個月前,她在巷子裡亦見過,那時他因掏不出二兩銀子而被趕出客棧。
他說過:“什麼狀元,他不過就是個學藝不精的紈絝子弟。要真押他身上,你們就等着傾家蕩產吧。”
他亦說過:“什麼輸贏,什麼對錯,兩百兩銀子買得了功名利祿,卻買不了一個人的尊嚴。”
九丫不禁拂額,爲與這男子一同進入殿試的鄒淼捏了一把汗。
省試張榜後半月,皇帝開恩,體恤通過省試的各州府考生,特恩准其中一部分入住國子監學舍以備即將舉行的殿試。這平白多出來的近百人,讓國子監好不熱鬧。楊宇桓不是個愛往人堆裡湊的人,又因爲最近忙於改建鬱章園一事,本是趕不上這趟集,但是早上一下朝卻被國子監祭酒硬拉了來,說是尋了部古代經典要與他一起參詳。這經學,楊宇桓其實不怎麼喜歡,可偏偏自己學什麼精什麼,於是在這國子監祭酒的眼中,他便成了最佳人選。
楊宇桓在國子監整整待了半日才離開,眼看就要重獲自由,卻經過學舍時被一羣人擋住了去路。那是一羣看熱鬧的監生,大概是眼前的戲碼太過精彩,竟將過道也圍了個水泄不通。楊宇桓被堵在門邊,怎麼也過不去,正想搬出官威來嚇唬這些監生時,卻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孔,頓時他露出了笑意。其中一位是楊攸的死黨鄒淼,此人一張蒼白的面孔並不怎麼好看,而真正讓楊宇桓興致高昂的卻是站在鄒淼旁邊那位。
“哇,這餘有年脾氣還真是臭,不就送個花,用得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表情嗎?”監生甲呲牙道。
話一落,監生乙立馬搭了話,“什麼脾氣臭,完全就是人品低劣。前幾日他們才搬進來時,我見到鄒學長好心送茶點給他,結果被他哄了出來,那模樣活像有殺父之仇一般。”
監生甲好不惱火,撇着一張嘴,輕聲道:“哎,日後還得同朝爲官,如今都有仇似的,以後可怎麼相處。”
監生乙也嘆氣,見鄒淼正往他們這邊看,忙用手肘捅了捅同窗道:“別說了別說了,你看鄒學長臉都青了。”
鄒淼的臉色的確不怎麼好看,但絕不是因爲這些議論,他只是十分後悔,後悔答應帶這少年來見餘有年。他和這少年僅有一面之緣,是在鄒府別院時,他似乎是叫阿九。今日一早,這阿九就來找了他,讓自己帶他進國子監,說是因爲仰慕省元的才華,想送盆花給省元。他本以爲是件美事,於是將人領了進來,可是沒想到這餘有年一見那花卻翻了臉。
如今再看那已經摔碎在地的茶花,鄒淼想哭的心都有。他記得這阿九喚這花爲“狀元及弟”,而餘有年卻稱其爲“美人笑”。花他也算懂一些,“狀元及弟”與“美人笑”兩種無論花色、大小、都幾乎相同,只是前者花爲雙數,而後者花爲單數。而阿九手中這一盆,的確是雙數。
鄒淼本不想再摻和其中,可眼看阿九與餘有年都快吵起來,他不由得叨了句:“這花的確是‘狀元及弟’。”
話一出,自始至終沒瞅他一眼的餘有年頓時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他是你帶來的吧,此事你也有份?”
鄒淼聽他如此說,立馬搖手以示清白,“不是,與我無關。”
餘有年冷冷一笑,“都是一丘之貉,請兩位自行滾出去吧。”
鄒淼臉上的色兒已經變了幾番,他長這麼大,還沒這樣丟過面子。雖然他一向脾氣好,可若是換個人,遭了這樣的晦氣,也不會忍着。然而面對眼前這男子,他什麼氣也撒不出來,左右是自己欠他的。
見身邊的阿九還想再說話,鄒淼忙將他勸住:“別再招惹他了,我們還是走吧。”
鄒淼覺得應當息事寧人,可餘有年偏偏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正當他要離開時,那邊又適時開了口:“這些殘花還請你們一併帶走,實在是有些礙眼。”
鄒淼嘴角一抽,還沒來得及答話,本在自己身邊的少年竟已掙脫他的拉扯,眼看就要跳到餘有年的面前。他不敢直視,頓時撇過頭去,卻讓他發現了倚在門邊的一個男子。
楊宇桓!這道身影立馬變得像曙光一樣耀眼。
“這迦南坊什麼時候開始做國子監的生意了?就算做,也應該每個房間一盆花吧,獨獨送這裡來,似乎不合情理吧。”
如同鄒淼所料,楊宇桓的話果然如利箭將九丫釘在了原地,而她那已經快噴出來的脾氣也在此情此境下收放自如地止住了。
“怎……怎麼又是你?”九丫像吃了蒼蠅一般。
在剛纔三人一板一眼地對峙時,楊宇桓已經將外面看熱鬧的監生都打發了,如今他一個人站在門邊十分悠閒地欣賞着這齣戲。九丫的問題,讓他覺得十分有趣,他也覺得這樣的巧遇實在是太讓自己驚喜了。
他懶懶地挑了下眉梢,“若不是我,你明天就真得蹲大牢了。這省元,也是你能動手打的?”
九丫一怔,立馬收回了已經伸出的手,“那這人……”
楊宇桓轉過身,沒等她說完便打斷了她的廢話,“他這麼狂你還跟他磨嘰,這不是自找苦吃嗎?哦,還有你……”他微側過身來,望向端坐在桌前的餘有年,“這‘美人笑’,很配你。”
餘有年的臉色頓時紅得跟那茶花一般,等他反應過來想說話時,三個人早已離開了。
九丫從來沒覺得楊宇桓竟然如此高大威武,那一句“美人笑”簡直是殺人於無形,比什麼武器都有殺傷力。走出院子的她,終於忍不住撐牆笑了起來。
“他那表情,實在是太好笑了。”她邊笑邊望向剛纔與自己一同受氣的鄒淼。
然而鄒淼的神情卻不像她這樣喜氣,只見他一張臉像抹了菸灰一樣,死死地盯着她道:“有這麼好笑嗎?說什麼仰慕他的才華,有你這樣仰慕的嗎?”
九丫沒想到他竟然這樣激動,一時間杵在了原地,直到對方頭也不回的走遠,她還有些懵地問旁邊的人:“我招惹他了嗎?”
她幾乎忘了,旁邊的人是楊宇桓,所以她的問題自然石沉大海。而楊宇桓只是頗有深意望着她,如同往常一樣,似乎那晚爭吵後不歡而散的事情從來不曾發生過。
“仰慕?”
僅僅兩個字,將九丫的思緒頓時拉了回來。其實這“仰慕”兩字,實是她瞎編的,那只是爲了讓送花變得順理成章一些,畢竟比起自己因早年虧欠餘有年而想要彌補這樣的理由,仰慕一詞更易於啓口。
“是啊,我難道不能仰慕有才有學識的人嗎?”九丫癟嘴。
楊宇桓一副恍然所悟的模樣,接着欣喜異常地道:“我難道沒告訴過你嗎?六年前,我便已高中三甲。如此說來,我在你眼中還不算一無是處吧。”
九丫聞言,下巴差點沒掉地上,“您高壽?”
楊宇桓不禁一笑,負手朝國子監大門走去。
今日送花這事兒,九丫其實是極上心的,爲此她早上僅睡了一個小時,便抱着花進了城。
自從那晚在偷聽到餘有年在墳前說的話,她一直覺得心裡有愧。以前的事她沒法兒去追回,可現在總歸能做些事兒彌補吧。她想如今對於餘有年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高中,於是她看中了花坊裡一盆茶花。《花影》中提到過,此茶名爲“狀元及弟”,是個十分吉利的名字,白尹也說這種花香能讓人寧神靜氣。
然而一番好意卻被那餘有年直接摔碎在地,九丫實在有些生氣。不過她也猜出餘有年的心思,自己與鄒淼同去,又給了他一盆被他認做是“美人笑”的花,再加之早年鄒淼對他做的事,大概是覺得這花其實是爲諷刺他才送的吧。
疏通這癥結,九丫不由得暗暗地嘆了口氣,自己這好心辦壞事的本事可真是見長呀,此後若要再討好餘有年,怕是比登天還難。罷了,要報應也就讓它報應吧,她再不會做那些傷自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