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卻還是爲肚子發愁,但全不似那時的心情,畢竟兩個人一起餓肚子比一個人孤單地餓肚子有趣得多。
雖說楊宇桓是得了楊老太爺的允可才進了山溝,可老太爺卻也說了,“你若要去,也得依着規矩來,將身上的財物交出來,否則便罷了。”
彼時的楊三公子想了想,餓肚子實非他所欲,然,若能有幸見到阿九餓肚子的落魄相,那便不枉他餓一兩日肚子了。於是,當即他便交出了財帛銀子,大義凜然地進了山溝溝裡。
“除了屋後那棵桑樹,真的什麼都沒有。”當他問起情況時,九丫便如此回答,想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連老鼠也沒有。”
楊宇桓倒是樂觀得很,“至少還有棵樹,桑果也有許多妙用的。”
九丫大概因爲今日倍受打擊,所以談到此物,很有些氣悶,便撇着嘴答他:“是有妙用,不過怎麼用都還是桑果。”
他抱着手望向窗外山頭上的一片桃林,片刻後開口道:“若我能將之賣個好價錢呢?”
她很是不屑,打了個哈欠,隨口答道:“那你說如何便如何。”
他似乎早有算計,待她說完,便笑言:“我聽你乾孃衝提起,說你這輩子只學過一支舞,但從未在人前跳過,我,便想看看。”
九丫聞言,額上立馬滲出幾粒晶瑩的汗珠。誠然,她此生確是只學過一支舞,記得應是七八歲的年紀吧,骨骼未長成,身姿亦柔軟,確是個學舞的好歲月。可這柔軟的年紀卻偏偏有着一顆硬朗的心,上樹掏鳥蛋她會,下水摸螃蟹她也不弱,可要做出嬌弱姿態,她十分惱火。於是習舞半年,當她妹妹鄒清音已能跳完一曲舞時,她連手腳也不知怎麼放。
但事多巧合,那年鄒老爺生辰,鄒夫人竟然提議讓兩姐妹爲父獻舞。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她,只得就範,此後一月,她很是努力,可無賴天資有限,一曲舞妹妹已經跳得濫熟,她卻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放。
“姐姐跳起舞來,怎麼像螃蟹一樣。”鄒清音的一句話將她看清了事實。
於是那一曲爲生辰準備的舞,便捂在了她幼小的生命裡,雖然如今從曲音到舞步,她皆記得清楚,卻永遠不能讓她視人。而提到這段故事,亦是在酒後興起時無意流露而出的。
酒,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怎麼?想反悔?”楊宇桓當真瞭解她,一眼便瞧出她的顧慮,但說完又繼續道了句,“反悔倒也沒什麼,咱們的日子還長,以後總有機會。不過,你方纔說了‘我想如何便如何’,那我可得仔細地想一想。”
話說得是四平八穩,九丫卻聽得驚心動魄。雖然那支舞上不得檯面,可好過他再想出其他的損招來。如此,沒等他再琢磨,她無奈地將條件應了下來。
在桑果這生意上,九丫覺得自已還是有勝算的,就算楊宇桓做出一副必勝的形容,她還是覺得此事大可以不用放在心上。然而第二日,當她蹲在黃土旁想着也許能從裡面挖出一兩個地瓜來時,清早便出了門的楊三公子回來了,且拎着一包栗子。
“如何?這換你一支舞,心甘情願了吧。”
幾日的艱苦讓她如狼似虎,撲上前去便搶過他手中的栗子,待到肚子填得差不多,纔開始琢磨起他的話來。
“你……不會作弊吧?你定是藏了銀子?對吧。”她剝了顆栗子,覺得自已已經飽了,便便宜了他。
楊宇桓兀自張口,在栗子送入口中時,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將手指頭含在口中*吮上面的糖汁,“不管我用什麼方法,你的舞便是逃不掉了。”
九丫不是個服軟的人,且更不會讓自已輸得莫名其妙。於是在她的糾纏下,楊宇桓答應第二日帶她去市集,不過條件是,那支舞得跳兩遍。
第二日風和日曆,是個拆瓦推牆的好日子,九丫這兩日睡得安穩,精神頭很足,卻是她這夫君,從破屋出來便打着哈欠。她不由得撅了撅嘴,玩笑道:“夫君昨夜不會去聽哪家的牆角了吧?怎麼這般模樣。”
楊宇桓一怔,懨懨地笑應道:“今夜帶夫人去聽,可好?”想了想,卻恍然,便改了口,“哦,今日不行,得看夫人爲爲夫的獻舞。”
九丫橫眉瞪了他一眼,接着望向他懷中的籃子。還是她前幾日賣桑果的那個,只是裡面裝的似乎不是桑果。他有意賣關子,所以到底是什麼,她亦不得而知。直到到了市集,眼前的形式,變得明朗了許多。不不不,與其說明朗,不如說明媚。
九丫一直知道楊宇桓這張臉長得過了些,以至於那時她嫁入楊府時,多少小姐因他心碎,甚至聽說某位還誓言爲他出家爲尼。但是那些二八年華的姑娘們思個春也就算了,可如今是怎麼回事兒。
放眼望去,剛剛纔將籃子放下的楊三公子此刻已被一羣婦人圍在了中間。
“楊公子,你這果醬真真的好,你今日的醬,我全都要了。”其位穿得有些豔麗的婦人道,但剛說完便被另一位擠了開。
“我也全要了。”這位穿得倒不豔麗,卻塗了厚厚的脂粉,引得楊三公子一個噴嚏,噴在了又一位婦人的臉上。
“哎喲,楊公子這噴嚏好有氣概呀。”被噴了一臉的這位九丫識得,正是她昨日說桑果是豬食。
原來他賣的是醬料,可如此場景,九丫不免將之視爲“美男計”。以此法誆了她一支舞,實在是勝之不武。她不免生氣,扒開衆婦終於擠了進去,縱身擋在楊宇桓之前道:“諸位夫人,恕不動手啊,摸壞了你們可賠我一個相公嗎?這醬,你們若不買,我們便……”
她本想說“不賣”,可臨到脫口前,卻瞥了眼那瓷盆裡裝着的醬料。微帶粉紅的色澤,雖不至於像櫻桃那般鮮亮,也讓人覺得很是美味,只是這原料嘛……
楊宇桓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略微愣神時,附在她耳邊小聲道:“桑果加入糯米粉與蜜糖再拌入桃花花瓣,我用聽牆角的時間做出來的,試過了味道甚好,也吃不出太重的桑果味。她們,以爲是尋常的百果醬。”
有了他這般提點,九丫頓時來了興致,方纔心裡的不快,隨着這醬香飄到了九霄雲外。於是,剛剛那句話便改了一改。“嗯,若你們不買,那我們便只有便宜賣了。”
山溝溝的婦人,皆愛佔了小便宜,逢上降價不合胃口的也要買上許多,更何況是楊三公子調製的頗爲美味的桑果醬呢。一刻之後,一盆醬已經見低了,而九丫的銀袋子也頗豐。楊宇桓坐在不遠處,懶散地看着她,想着的卻是她那支舞要怎麼個跳法。
楊宇桓當日在醉仙居聽到關於這支舞時,是這樣一番言辭。
“想我年輕之時亦是琴棋書畫歌舞詞賦樣樣精通,最擅長的便是這舞,如今收了一個乾女兒,其他都還好,偏偏這舞跳得就跟螃蟹一般。我琢磨着,大概她舞個劍什麼的會好看些。不過呀,我也是聽說而已,她死活都不肯跳來看看。想來這世上也沒有人能見得到這支舞,頗可惜了些。”這話自然是老闆娘說的。
那時楊宇桓與九丫初在一起,便將這事兒記了下來。而今夜,他總算得償所願。
因了白日的好日頭,頭頂的月亮正好,半輪軟光懶懶地鋪了開,讓本就頗有風情的桃林染得迷離柔和。
沒有豔麗的舞衣,只是普通的秋色裙裳,但那一靜一動之間,她卻能讓那單調的色澤顯得生動,在斑駁的桃林中,如閃動的精靈一般。亦無絲竹相和,僅靠着她口中的一曲清音,但她賦予這隻舞的不是樂曲,而是這一夜的月色。
他見過許多舞,妖嬈的柔媚的伶俐的,甚至巾幗不讓鬚眉的劍舞亦有幸賞過,誠然與那些舞姬伎娘相比,她沒有無懈可擊的功底。可她卻比她們多一樣,那便是無雜念的心。渾然天成,沒有造作,不爲觀者而舞,只爲自已而跳。大約只有這樣的自在,才能讓她這樣的灑脫。
至於說她像螃蟹,那也是隻天上有地上無的螃蟹。
大概是看得癡了,他竟沒發覺她的舞已經停了,直到她喚了一聲,他纔回過神來。
“嗯,不是還有一遍嗎?”他笑道。
九丫懨懨地哼了一聲,“已經兩遍了。”
他挑眉,“怎麼這麼短?可別想偷工減料。再跳一次吧。”
若是平日,她定不會理會他,可此刻她心靜甚好,想着那些吃着被自已稱作“豬食”的桑果,便又擺好了舞姿。
月偏了西,因跳了許久的舞,九丫腿腳都有些酸了。楊宇桓將旁邊的石墩讓於她一半,朝她伸出手去。風一陣,桃瓣飛落,倒趁得此夜如畫。
她靠着他的肩打哈欠,片刻卻有精神地道:“爺爺會不會真將我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