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海棠與數日前楊宇桓見到時差了太多,不仔細看,幾乎快認不出來。人癱在枯草堆上,亦不知是死是活。九丫直喚了幾聲,對方纔微睜了眼,可是終究一句話都沒有。
“夫人,現在她怕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人你見着了,你方纔說的應該遵守承諾。”同她一道進來的謝太尉適時地提醒道。
九丫轉眼一笑,“慌什麼,我與她說句話便跟你走,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謝太尉雖不情願,但爲達到自已的目的,還是讓獄卒將牢門開了。這一處見不得光的地方,九丫來過不下一次,但凡進來,便沒有出去的道理,唯一的差別只在於如何個死活,或者是死得快與死得慢,而自然沒人想死得慢吧。
她踩着枯草走近,地上的人好似並未聽見,如同等着壽終正寢的人,己知自已命不久矣,故不去在意身外之事。九丫知道這道理,卻執着地要讓對方在意在意。走近海棠,她側身蹲下,已經微微突起的肚子此時便顯得有些不便,而這囚牢中的腥臭更是讓她難受。她得快些,隨即附在對方耳邊道了一句。原本緊闔的那雙眼微啓了開來,眼中的雖是一抹死水,卻依然泛起了波瀾。
謝太尉本是要上前監聽的,可捂着鼻子正待靠近的他還未及側耳,九丫已經起了身,且衝着他笑了笑,“謝太尉,我們可以走了。”
幾日的陰雨,在這個午後,日頭終於露了出來。雖是地牢,卻慶幸有扇碗口大的天窗,射進多日來的唯一一點光線。
牢門何時再被合上的,海棠並不清楚,這兩三日,因爲刑部的嚴刑,她有些渾渾噩噩,她想若自已有氣力,定會一頭撞牆而死,可力氣對她來說亦是奢侈,她只有等死的資格。可今日,便是在方纔,她卻有那麼片刻的清醒,而這清醒則是因爲一句話。
“你欠迦南坊的,休想用死來作了結。你若死了,迦南坊也不復存在,你對不起全坊,再對不起公子。”
雖然只看到一襲身影,她卻知道這人是誰。阿九,害白尹受難且離開臨安的女子。在睜眼的第一刻,她曾以爲她是來要自已命的,因爲害怕自已會亂說話,因爲死人的嘴總比活人的乾淨。能死在她手中,她有些不甘,卻也承了。可對方……爲何要自已活着,是了,是了,定是要看自已忍受生不如死之苦。海棠不由得一笑,扯動了身上的傷口,頓時痛如刀絞。正逢着有人自門縫中遞入食物,雖然是餿的,她卻努力地爬了過去。
“怎麼?今天終於餓了。”
獄卒的聲音傳來,海棠並未理會,只是抓起米飯塞進了口中。
九丫記得前次見皇后是在慈寧殿中,當時她去向太后請安,正巧逢着皇后也在。平日裡太后雖不待見九丫,可聽聞她懷有身孕,對她便親切了不少。老太太提着便讓御廚做了些糕點,讓她一一嚐了,再挑她愛吃的送去楊府。
對着一大桌子的糕點,九丫有些眼花繚亂,挑來挑去最後依然選了八、九樣。皇后便在此時進了殿,正巧見到這位心腸頗貪的年輕夫人,頓時笑着道了句:“你真是好運氣,有太后這樣的姑奶奶心痛,不過本宮倒覺得信陽那丫頭,日後定也能遇上如此好的婆家。”
而當日一句隨口而談的話,卻是皇后發自肺腹之言,如今她正爲此孜孜不倦地爲此而努力着。
九丫在偏殿等了小片刻,皇后便被兩個宮女攙着走了進來。依着禮節,她是向皇后行大禮的,可膝蓋還未跪下,對方卻着聲止住了她,“你有孕在身,便不用行禮了,坐吧。”
雖得了允,九丫還是福了福,後依言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沒有寒暄,隨後話茬便直接進入了正題。而先開口的,則是皇后:“太尉大人說,你急着想見本宮。”
九丫承認自已確實很急,但面子上卻裝出閒淡的模樣,“確有事求見娘娘,卻也不算急,倒是太尉大人一直催着。這事兒,是數日前娘娘與家夫說的那些話有關。關於……信陽公主的嫁娶,我想作爲他的妻子,我亦有說話的資格。”
皇后捏着佛珠的手緊了緊,指節有些發白,臉上的喜色差點沒藏得住,“此事,本也應找你談的,可楊大人將你看得緊,所以一直沒尋得着人,如今你是想通了麼?”
九丫淺笑,坐着亦欠了欠身,“臣妾已經想通了。確如娘娘所知,迦南坊與臣妾有些關係,緣於前坊主白公子對臣妾的教導之恩,他算是臣妾的老師。常言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如今迦南坊有此一劫,雖白公子已不在坊中,臣妾亦見之心驚。”
話說到此處,她緩了緩,還似模似樣地抽出絲絹抹了抹眼角。這副模樣引得皇后跟着動了容,不過亦是表面功夫而已。因此沒句安慰,皇后便開口又道:“你放心吧,信陽嫁入楊府後,你依然是夫人,與她是沒有兩樣的。”
九丫抹着眼角的手一頓,擡起頭來時,神情換作了驚愕,“娘娘有所誤會了,臣妾是想說。迦南坊遭劫,臣妾本是心驚,覺得迦南坊定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可是臣妾心還未定下來,卻聞皇后竟拿此案來做爲交換。於是心驚之後,又有些心寒,覺得本朝法制竟然如此兒戲。娘娘,今日臣妾求見,不爲別的,便是向娘娘表明心意。即便是迦南坊不復存在,甚至臣妾亦遭受厄運,臣妾依然是這樣的心意。楊宇桓只會有一個妻子,那便是臣妾。而臣妾就算死,也是唯一的楊三夫人。”
這席話說話的人覺得自個是不卑不亢,可聽話的人卻覺得過於傲慢了,且傲慢得有些過頭了。皇后自打坐上這個位置後,便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語,即便是太后對自個有個不樂意,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態度,而她,不過一個臣子的妻子。皇后頓時一巴掌拍在旁邊的桌子上,繼而忍着手上的痛出聲喝道:“大膽罪婦你就敢戲弄本宮,就不怕本宮此時就將你法辦了?”
九丫見皇后一張臉漲得通紅,立馬起身跪在了殿中,口中道了句:“臣妾惶恐,”之後聲音微頓,將聲音提高了一分,“臣妾自覺方纔說的都是實話,並無違反本朝法紀。”
皇后氣得手也有些顫,一盞茶端在手中也“叮噹”作響,於是連忙將杯子放了,“需要罪名,對吧,那勾結迦南坊謀害太子的罪名如何?聽聞太子早前打聽過蓮坊的老闆,與你甚有些瓜葛。這些,你不會不知吧。”
九丫眉頭微擰了下,但對方未及察覺時,便已經展了開,“那臣妾等着這一日,不過不會是今日。今日臣妾進宮,許多人都知道,若拿了臣妾,娘娘即便無需顧着淑妃娘娘的面子,亦不想得罪於臣妾的夫家吧。公主下嫁,雖說是遂了公主殿下的心願,想必也有另一層考慮。”
被戳中痛處的感覺實在不好受,以至於皇后一口氣差點接不上來。她主持後宮事務多年,自以爲見過各種世面,但凡有幾個不識好歹的嬪妃宮女惹她盛怒,亦能平靜地處之,以待後日慢慢料理。直到淑妃進宮,這原則便有些不牢靠了。而面前這位與淑妃有不淺的關係,自個料理不了淑妃,一個沒有受封的女人,難道她堂堂皇后還料理不了?
沒有多考慮後果,皇后將剛剛放在桌子上的茶盞一掀,朝着偏殿外便要高喝一聲。可這聲兒還沒有發出,門外卻傳來內侍的聲音。
“娘娘,楊宇桓楊大人在殿外求見。說是楊三夫人來殿中多時,叨擾了娘娘,故來時請罪。”
聽着這聲音,皇后的話咽在了口中,大概是終於清醒了,她看了眼一地的碎瓷片,覺得有些扎眼,於是將方纔原本的音調降了降,只喚了個人來將偏殿清理了一番。
爲後多年,皇后向來是沉得住氣兒的,今日這般沉不住氣,她覺得是因爲對方想故意激怒自已,而其中原因,大約就是她所說,一是駁了淑妃的面子,二是得罪了楊家甚至太后。
站在迴廊旁,看着已經消失在花叢後的女子,皇后眉頭微皺,卻又有些慶幸,心頭只暗道了一句:此女子不是省油的燈。
此時這不省油的燈正被宮女領着朝殿外行去,經過一處花舍便是殿門,早已離了方纔的偏殿,雙腳卻依然有些發軟,倒不是因爲跪了那一跪,而是因爲自已的這張嘴。皇后是何脾氣,她不是沒有聽說,雖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不害怕亦是騙人的。而若非那內侍及時傳來話,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如今,倒是好還是壞?
九丫正如此出神,眼睛一時沒看路,竟差點與一個人撞在了一處。擡眼一看,對上一雙眼,水靈靈的似要掐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