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交鋒

我擡眼。只見司馬容正含笑站在門口,一臉從容。

他沒有看太子,也似沒有看見屋內正在發生的事,他只望着我,神色平靜如常,溫和地、淡淡地。。。笑着。

他的身後,緊跟而來的是秦姑姑。但見那秦姑姑滿臉黑線,她看看司馬容,又看看太子,欲言又止。

尹君睿瞟我一眼,轉向司馬容,朗聲道:“容大公子來得好快呀。”

司馬容這纔看向太子,微笑道:“給太子請安。”說罷略欠身,又道:“微臣剛從御書房出來,聽李姑姑說沈姑娘也進宮了,便想順道來接沈姑娘一同回府。”接着對我笑道:“沈姑娘,你還好吧?”我吞一口唾沫,硬着頭皮朝他點點頭。

尹君睿頷首道:“是。。。順道。不過恐怕這順道的日子也不長了。”

司馬容聞言,淡淡笑道:“倘若有心,無論怎樣都能順道的。”

尹君睿拊掌道:“不想容大公子竟是一個有心人。”

司馬容微微一笑。

尹君睿瞥我一眼,道:“其實容大公子何必着急,本宮早先答應了烈二公子,定會親自將沈姑娘平平安安送回相府。”

司馬容道:“太子公務繁忙,餘暇無多,怎敢勞煩。”

尹君睿靜靜地看着司馬容,不緊不慢地道:“倘若有心,即便再忙,也還是能抽出空來的。”

司馬容輕輕一挑眉,道:“原來太子也是一個有心人。”

尹君睿淡淡道:“這天底下的有心人,本就不少。”

司馬容笑道:“如此說來,微臣與太子的心,竟也有相同之處。”

尹君睿眸光一閃,忽然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沉聲道:“你我之心,竟也有相同之處。。。孰不知,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司馬容波瀾不驚地道:“幸也好,不幸也罷,隨人衆說紛紜,惟求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好一個‘無愧於心’。”尹君睿盯着司馬容,不疾不徐地道:“可惜的是,公子的心,卻叫人看不透。只怕這世上,也沒人能看透公子的心。”

司馬容揚眉:“哦?”

尹君睿一眨不眨地看着司馬容,緩緩道:“很多人都說,公子是一個無心之人,不但無心,而且無情。一個素來無心又無情的人,忽然間卻成了一個有心人,豈非令人費解。”

司馬容淡淡笑道:“是麼?我不知自己原來竟是那樣的。”

尹君睿輕嘆道:“然而,本宮今日才知道,那些世人都錯了,大錯特錯。”他凝視司馬容,一字一頓地道:“公子既非無心,也非無情,只不過公子的心太深了太沉了,深地露不出一點痕跡,沉地泛不起一絲漣漪,就如同結冰的湖面,看似寂靜地紋絲不動,幾與死湖無異”,尹君睿忽地笑了:“然而,即便再厚再寒的冰層也凍不住整個湖泊,只需撬開一看,便可發現冰下淌得依然是湍流活水。”

司馬容拊掌笑道:“妙極妙極。世人不解我心又有何妨,至少還有太子是微臣知音。”

尹君睿點頭,繼而又搖頭道:“算不得。算不得。即便如此,本宮也未能真正看透公子的心。”

司馬容微微一笑,道:“人心,本就是天底下最難看透的東西。莫說微臣,這世上,又有誰能看透太子的心?”

尹君睿反問道:“本宮的心?”

司馬容平靜地看着尹君睿,緩緩道:“很多人都說,太子的心很冷很硬,冷地像霜,硬地似鐵,難有人能令其動容分毫。”

尹君睿低聲笑道:“這世上除了容大公子,怕是也再沒人敢將這些話當面告訴本宮。”

司馬容恍若未聞,繼續說下去:“可微臣卻不這樣以爲。”

尹君睿挑眉道:“哦?”

“再冷的霜,只要歷經四季,終會化爲一灘雪水;再硬的鐵,只要入了煉爐,便總有熔掉的時候”,司馬容淡淡一笑,道:“太子的心,藏得太好,掩得太密,風不能侵,雨不能蝕,就像沉睡的火山,看似靜止不動,緘默如枯石,然這火山底下的岩漿,卻一刻都沒有停止過奔流。”

尹君睿拍掌道:“倘若公子還算不得本宮知音,只怕天下再也無人能做本宮知音。”

司馬容輕嘆道:“可惜的是,微臣也未能真正看透太子的心。”

尹君睿聞言一怔,繼而放聲大笑,司馬容也跟着仰頭大笑,一時間,屋內笑聲不止,就連桌上的茶盞杯碟,竟也似附和般發出叮咚相撞之聲。

而我扶着牀框的手,卻禁不住微微顫抖。

不僅我的手在抖,還有我的心,從方纔開始,就一直‘怦怦’狂跳,幾近嗓子眼。

他們的笑不斷傳入耳內,震得我更覺心慌,背後不知不覺冒出冷汗,漸漸溼了裡衣。

尹君睿先止了笑,他看着司馬容,緩緩道:“有容大公子在,本宮當不愁寂寞。”

司馬容微笑道:“此乃微臣之榮幸。”

尹君睿又道:“只一件事,本宮十分好奇。”

司馬容道:“什麼事?”

尹君睿淡淡地道:“這到了最後,究竟是火山的岩漿吞噬了流水,還是流水湮沒了岩漿?”

聞言,我的腦袋‘嗡’一聲響,一顆心急速下沉,而司馬容卻似毫無所覺,依舊一派從容自得地笑道:“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足叫微臣亦不禁好奇。”

眼見二人越說越白,我再也按耐不住,‘騰’一下跳起,翻身下牀,就要往外跑去。

我一點,都沒有想要當炮灰的意思。如果此地即將成爲一個戰場,好歹要我讓我在這之前離開這裡。

不管是岩漿滅了流水,還是流水滅了岩漿,都和我沈儇,一點關係都沒有,倘若,我想在找到能源之前,太太平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話。

我必須,時時刻刻,謹記這一點。

“呀!”我的腳!我那該死的左腳!爲何總在我慌忙的時候,給我添亂?

隨着我的身子往地面滾倒,一左一右,兩道人影竄來,同時接住了我。

我猛一擡頭,又急急低下頭去。

此時此刻,我半個身子在司馬容懷裡,半個身子在尹君睿懷裡,兩人都同時抓住了我的手,握住了我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有人鬆手。

我偷偷擡眼,只見尹君睿和司馬容正對視着,兩人臉上都掛着笑,只這笑,沒半分滲進眼去。

生平第一次,我寧可自己摔個鼻青臉腫,也好過眼下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沉悶地足以令人窒息。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率先打破僵局。“天色已晚,我該回去了。”

尹君睿聞言,轉向我,淡淡一笑,道:“看本宮,不知不覺竟留了姑娘那麼久。”說罷順勢收手,起身又道:“今兒多有勞煩姑娘。改日定登門道謝。”

我暗暗鬆氣,忙道:“區區小事耳,沈儇實不敢當。”

尹君睿看着我道:“姑娘德行兼備,仁厚爲懷,本宮很是佩服。往後姑娘在本宮面前,毋庸拘禮。”

我垂頭默不作聲。一旁,司馬容開口道:“那微臣和沈姑娘就先行告退了。”話畢,便將我抱起。他看我一眼,繼而朝尹君睿略一點頭,便帶着我轉身離去。

門外轉角處,我的餘光掠過了尹君睿,他也正朝我望來,兩道視線頓時相撞一處。他漆黑的眸子在黃昏餘輝的照映下顯得更爲沉靜幽深,彷彿光亮中的暗影,無法相互融合,卻又奇妙地結合在一起。他身形筆直,負手而立,靜默地望着我,眼中盛了幾分陰鶩,更多的又似融入了一些其它什麼不知名的東西。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由自主片刻失神。

“在想什麼?嗯?”馬車上,司馬容突然問道。

“嘎?沒。。。什麼。”我迎上司馬容帶笑的臉,卻意外發現他的笑只停留在嘴角。

我一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司馬容的眼中,透着冰冷。

他不說話,只將目光凝注在我的臉上,確切得說,是凝注在我的。。。脣上?

我猛然驚覺,潛意識伸手掩住了嘴脣,觸及之處,果然有些微腫起。頓時,剛纔被尹君睿擁吻的情景一下子又跳回腦海中,我不禁臉上發熱,掩飾地別過頭去。

司馬容忽然間沉默了。他一直看着我,我不知爲何卻不敢看他,始終將頭轉向簾外。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可以清晰感到他那清冷的目光穿透了我的髮絲,停駐在我的身上。

那天黃昏,沒有人再說過話。到了相府,他將我送入臥房,交待小蘭之後便即刻離去。接下來一連數日,我都沒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