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生辰(下)

我默然頷首。司馬容接過酒壺,拔去壺塞,仰頭灌下。

窗外明月高懸。他的面孔、他的手指,在月輝下染上一層蒼白。

空氣中,傳來他低不可聞的聲音:“聽說,她離開的那一晚,有一輪滿月。”我一怔,不由想起第一次陪他喝酒的情景。那晚,正是同樣的月色無暇。

他轉頭朝我一笑:“我很久,都沒有這麼高興過了。”說罷向我走來,卻一個踉蹌,險些栽倒。我忙上前一步,將他扶至塌上。

酒香飄然,人亦醉。

我看着他略微潮紅的臉,柔聲道:“可覺得難受?我去拿條毛巾來給你擦擦,好麼?”

“不,你別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怔怔地望着我出神,低喃:“別走。”

我只得又坐下,附和道:“好。不走。”

他伸手撫上我的面龐,輕輕摩挲,囈語道:“儇兒,你待我真好。”

我心中抽動,勉力一笑,道:“待你好的人還是很多的。”

“是。。。你說得不錯。”他沉默了一會,脣角揚起一抹難言的苦笑:“從小到大,他們。。。都待我很好。丞相、娘。。。欣如夫人,總是千依百順的。尤其欣如夫人,從來不會對我大聲說話。不管我做錯什麼,她都無半點苛責;無論我要求什麼,她都一味應承。”

他眉頭輕蹙,神色間滲入一絲茫然:“可爲何,她對烈就那麼兇呢?每當烈逃課,她就嚴厲責罰,非要他做完所有的功課纔可以玩;烈在外頭打架生事,她便逼着烈一起去給人賠禮道歉,然後回家關起門來,再狠狠訓誡。”

我不禁惻然。在他最需要關愛的童年時光,母親不知所蹤,父親遠走異鄉,相府待他,如同臣子對皇族,好的客套,好的疏離。有誰真心關懷過他?給過他親情?他的清冷、他的孤標,是怎麼來得?是否在每一個月圓之夜,他都會想起那捨下他的母親,獨自黯然神傷?我眼眶一酸,不由握緊了他的手。

他還在笑,無力地笑:“我常常想,假如。。。假如是我自己的孃親,她定會。。。像欣如夫人管教烈一樣,好好地管教我。”

我望着月色下那蒼白到透明的俊容,心中一陣苦澀難當。

“只是。。。也許。。。我永遠,都再也見不着她了罷。”

他這麼輕淡的一句,卻叫我整個人一震。

“什麼?”

“你可知,有多少人找過她?又找了她多少年?”他很平靜,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除非。。。唉,這個世上,只有一種人,是永遠也找不到的。”

我驚怔,半晌緩緩道:“你早都想到了。”

他苦笑道:“我卻情願像有些人想不到;又或者像有些人,就算想到了也能活在夢裡。”

我緘默。這個念頭,我也不是沒有過。除卻我自己不談,還有誰,能夠憑空消失?

惟有死人。

可是,倘若她真的已死,她怎麼死的?她不是那種會得自殺的女人,那究竟又是誰殺了她?如何殺的她?她的屍骨,又被葬在何處?

司馬容,是否又已知道了些什麼?

諸多念頭一晃而過,想問,卻問不出口。我不能,也做不到,將他的傷疤,這樣血淋淋地撕開來。

“儇兒。。。”司馬容的面上漸漸泛起紅暈,他微喘一聲,挺秀的鼻樑,俊逸的眉間,都已冒出汗來。

“你醉了。”我掏出帕子,替他抹汗:“睡一下可好?”

他搖頭,挽住我的手:“我若醒來見不着你,怎麼辦?”

我憐惜地看着他:“傻話。我就在這兒,哪也不去。”

他輕輕笑起來,滿意地合上眼瞼,一隻手,仍然牢牢地握住我的。

我用帕子沾了些茶水,替他抹去額上密密麻麻的汗。他似陷入夢中,眉頭深鎖,我直覺伸手過去,將他的皺眉輕輕撫平,指腹,不由自主地劃過那玉質般的面容,怔怔凝望。

半晌,我終於一橫心,伸手去解他的衣釦。孰料,剛解至第二顆,雙手便忽地被反轉過來,未及回神,已被他翻身壓下。

我慌忙擡頭,見他星眸半掩,眼色卻比平時更爲晶瑩明亮,不由張口低呼:“你。。。?”

他截住我的話頭,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你可是在考驗我麼?”

“我。。。沒有。。。不是。。。”我欲辯解,他卻不聞不問,捧住我的臉,俯將下來,輕輕覆在我的脣上,流連許久。

我的心咚咚直跳,臉,瞬間紅到脖子根。

他的臉色微微蒼白,在月光的照映下晶瑩白皙地發亮,雙眸卻是黑漆漆的,暗沉沉的彷彿無邊夜色。

渾渾噩噩之中,身上倏得一涼,我驀然驚醒,反手按住他緊貼我的胸膛,向外推去。怎奈他根本不爲所動,只低頭悶哼一記,吻,更似疾風驟雨般散落,雙臂緊箍住我的身子,口中喃喃地輕喚着我。

我見他面色潮紅,神情恍惚,心知他酒意上涌,此際恐怕是真醉了,但他的氣力絲毫不減,迫地我動彈不得,一時間又慌又怕,差些急地掉淚。

似察覺出我的不對勁,他忽地停下動作,疑惑地看着我:“儇兒?怎麼了?在想什麼?”

我見他收手,暗中鬆氣,眼珠子一轉,急中亂扯道:“我。。。我在想。。。那秋子材既與你走得近,怎會找了許久也找不着我?難道他不知我一直就住在相府麼?”

他低笑,幾分不懷好意:“許是。。。我忘了說罷。”驀地神色一滯,蹙眉道:“儇兒,你在想他麼?別。我不喜歡。”

“呃?”我有些哭笑不得。他卻十分認真地看着我,修長的手指從我的脣上劃下,落至心口,喃喃道:“還有上次,在宮裡,他。。。那樣對你,我也。。。很不喜歡。”

我一呆,腦海中瞬時閃過一雙比黑寶石還要深沉的眸子,不知爲何,心頭隱隱泛起一絲不安,只強笑道:“嗯。我也不喜歡。”

他怔怔地,一眼不眨地望着我,忽然在我額頭重重印下一吻,柔聲道:“我去請旨,讓皇上給我們賜婚可好?”

我一震,驀地想起司馬烈的話:“王爺,早替他選好了人!”

他望着我,星眸半閉,賴言笑道:“你若不答,我就當你答應我了。”又指着我的心口道:“從今往後,這裡便。。。只有我。。。”

他趴在我肩頭,闔上眼簾,漸漸氣息沉了。

我靜靜地躺着,好一會兒沒有動彈。窗外的月光照在我們身上,在地下拉出一條重疊的,長長的影子。聽着他均勻的呼吸,有力的心跳;看着他安詳的、猶自帶笑的睡顏,我心中一痛,不由自主溼了眼眶。

我咬咬牙,忍下上涌的溼氣,一擡手,解下了他頸間的赤玉。

離開懷蓉樓,我一陣發足狂奔,直跑到精疲力竭,方纔倚住路邊大樹不停喘息,身子軟綿綿地,彷彿所有的精力都已抽身而去。

我默默地閉上雙眼,凝神靜氣,怎奈止不住心亂如麻,到最後不得不狠狠捶打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鎮靜下來。

我現在該做的,是在司馬容清醒之前,取了兵書即刻回家。

我一咬牙,壓下所有澎湃的思緒,站起身來。

忽然,一陣微風吹過鬢角,幾縷碎髮飛揚而下,我伸手一撫,似有餘溫,剎那神思恍惚,怔了一怔。

“爲何要走?”背後傳來一聲長長地輕嘆,似蘊含了數不盡的無奈。

我渾身一震,回過頭去。

就在眼前,皎月之下,那一襲清逸地仿若隨時都會乘羽而去的翩翩身影,不是司馬容,是誰?

我呆呆地望了他好一會兒,方纔擠出幾個字:“你。。。怎會。。。?”

“沒人告訴過你,容大公子千杯難醉的麼?”他一陣苦笑:“你的藥,實在該下得再重些。”

我頓如鼻樑中拳,倒退一步:“你明知我下藥。。。爲何還要喝?”

他一眨不眨地凝住我,幽幽嘆道:“你曾幾何時,待我這般溫柔親近過?我。。。連做夢都想。原先,我仍抱着一絲希望你是真的對我。。。罷了,方纔就算你給我□□,我怕是也會忍不住吃下去的。”

我一顫,說不出話,只得狠狠咬脣,直咬出血來。

“我不懂,我這麼一個大活人,還不比一塊玉來的重要?你竟寧可只要一塊玉,也不屑我這個人?”他又笑了,笑地淒涼:“我。。。難道就如此令人討厭,連你。。。也情願和他們一樣。。。舍我而去麼?”

“不是。。。不要再說了!我。。。”我只覺已至極限,再也無法忍受,當下不作多想便擲出赤玉。那玉在地面滾了一圈,落在他腳邊。我叫道:“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他看也不看赤玉,徑直向我走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你對我,可有幾分真心?告訴我!”

我又倒退一步,奮力掙脫,他卻第一次失卻溫柔,用力將我抱住:“告訴我,可是我全想錯了?一直都只是我一個人在那裡。。。自作多情?”

我呆呆地望着他那已了無笑意的面容,一雙春風溫泉似的眸子此刻清冷異常。

心頭一緊,我別開眼,咬脣道:“我,只想要那塊玉而已。”

“竟連騙,都不屑騙我?”他無限失望,喃喃道:“儇兒,儇兒,你。。。當真不明白我的心麼?”

我木然地垂下頭:“對不起。”

“對不起?我想聽的,難道是這個?”他失笑地放開手,遠遠地望着我,深邃的目光像要透視到我的心底去:

“倘若你真是在憑心說話,倘若你心中一點也沒有我,爲何還要落淚?”

我擡手摸臉,觸及一片冰涼。我,什麼時候,哭了?

我怔怔地,一個人,在夜風中,杵了許久。

司馬容不知何時已然離去,我卻如長釘般,被釘在原地。腦海中,不斷迴盪着他的聲音:

“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

我是在騙他,還是在騙我自己?

他說我不明白他的心,是,我確實不明白。但在這世上,又有誰能明白誰的心?

我僵硬地、機械地彎下腰,去拾那猶自泛着晶瑩光澤、躺在地上的赤玉。

剎那,腦後忽有風聲欺近,我未及回頭,便已覺頸後一痛,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