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傷情

司馬容猛地放開我, 揮手間,將桌几上的酒杯酒壺盡數掃落在地。

他站在那兒,滿臉的驚痛和不信。

我靠牆而立, 一顆心已冰涼地感覺不到熱度, 閉上眼, 再不敢看他。

“你。。。是在跟我玩笑?”

“因我瞞着你換了玉鎖, 因我不肯將玉鎖給你, 所以你要懲罰我?”

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急怒:“因你知道,我可以不顧忌所有人,卻無法不顧忌司馬烈?!”

我咬脣不語, 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爲什麼哭?”他走近我, 輕柔地拭去了我的眼淚, 嘆息道:“這淚, 究竟還是不是,爲我而流?”

淚眼朦朧間, 我望着他,低聲吐出三個字:

“放開我。”

“放開你?”他慢慢地重複:“什麼意思?”

我別過臉去,半晌,終於啞着嗓子逼出了那句話:

“尹君睿並沒有說錯,你。。。也爲了那個位子。。。是麼?”

他的手頓住, 長久沉默, 空氣剎時沉鬱凝固, 似有一張無形的網從天而降, 壓抑地令人透不過氣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語調緩慢而冷冽, 不疾不徐地好似在說一件與己毫無干系的細碎小事:“你是怕他殺了我,還是怕我殺了他?”

我渾身一顫, 內心驚惶難安,只覺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竟是真的。

他的面上浮起一層幽遠而淡漠的笑:“若是怕他殺了我,則大可不必。他雖有幾分本事,但還不至於能要了我的命去。若說你是怕我殺了他。。。”他頓了頓,垂斂目光:“我是怎麼也不信的。”

他雖然在笑,但濃黑的睫毛卻隱約顫抖,修長的手指蜷成了拳,血色盡褪,指關節青白交加。我呆呆地望着他,心中漫天漫地難言的苦澀席捲而來,彷彿要將我吞噬一般,不斷在心底深處萌芽、掙扎、糾纏。

他擡眸,對上我的眼,眉目依舊溫潤如玉華瓊瑤、沉靜淡遠似午夜蓮花,只在此時隱隱透出幾分令人不易察覺的倦怠落寞。

平日人前人後優雅從容、清傲冷峻的容大公子,在這一刻,彷彿洗盡鉛華。

我的心忽然間與之接近,不由自主柔軟下來,張口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聲音飄至,蒼茫遙遠地彷彿在山谷的另一邊:

“有些事,是我不得不做的。”他苦澀地笑:“除非。。。除非我不是。。。尹君容。。。”

我癡怔住,剎那心如死灰,緩緩垂下了彎累的嘴角。

說的不錯。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可我不懂,出身既已不能選,你又爲何,要選這樣一條一往無回的路?

他洞穿我的心思,淡淡道:“以你之見,皇上定不擇我?”

我腦袋‘嗡’一聲,半晌道:“皇上寵你,人盡皆知。”

他笑,幾分譏誚幾分自嘲:“皇寵,皇寵算什麼?關鍵時分,也不見得會爲我刀下留情。”

是,整件事,倘若並無籌謀在先,皇帝,果真會爲了他,與大半朝臣干戈對峙,惹失德昏庸之名麼?

我嘆口氣:“容大公子心如明鏡。”

他自我身上移開了目光,抄起一壺酒,仰頭喝下,明媚皎潔的月色灑了他一身一地,縱傷悲失意,仍恬靜如畫。

“你對我很失望?”他淡淡地笑:“可我那些事。。。若告訴你,會害了你。”

我垂頭,輕聲道:“但凡不能說的,必有不能說的理由。”

他的目光亮如辰星,徐徐落在我身上,只一瞬,復又黯淡下去:“你若真不怪我,又何以與我生疏?你到底還是怨我了。。。可。。。己身雖無妨,卻不能連累了旁人。。。我欠下的已太多太多,若不能周全勢必愧疚此生。。。你。。。你。。。儇兒。。。你雖氣我恨我,但心中卻是明白我的,對麼?”

他踏近一步,癡癡地望着我,口中低喃道:“那天,你竟冒險來見,我只覺從未如此開心過。。。雖受制囚籠卻歡欣不已。。。”

“你走後,我每日都自療傷勢,只求再見之時,莫再惹你焦心落淚,必要好好保重身子來見你。。。”

他靜靜地微笑,笑容清淡地彷彿隨時化開了去:“若沒有你,恐怕我到現在也不知愛惜自己。。。總覺無甚要緊,只需活着就行了。。。然活着,也不過是爲了不要欠下更多的債,叫旁人更傷心罷了。”

我心頭似被撕裂一般,終忍不住,背過身去,霎那淚流滿面。

這淚,雖是爲他而流,卻無論如何也不願叫他看見,可他又如何會看不見。聞得身後傳來一聲長長地嘆息:“傻丫頭,你這又是何苦。。。折磨我也折磨自己。。。”

我閉上雙眼,眼淚無聲無息傾瀉而下,連日來的脆弱、無助、酸苦,伴隨着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捨,所有的眷戀,皆在這一刻宣泄殆盡。

他從背後圈住我,抵住我的額角,低柔道:“儇兒,不要離開我,再給我一點時間,待得一切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四字,一下將我從傷懷中敲醒。我回眸,清晰看見他眼中的自己,淚痕斑斑,神色悽楚,滿目驚惶。心頭微滯,已掙脫了他的懷抱,走開幾步,輕聲道:“別說了。”

他望着我,目中一片憂色,欲言又止。

“既是不該說的,還是別說的好。”我抹乾眼淚,面對他:“我現在只想知道,那真正的赤血玉鎖,究竟在何處?”

他濃黑的雙眸中似有什麼忽地一閃而過,清透明澈的目光似劃過夜幕的流星。

我一怔,隨即瞭然:“可是現在,還不方便告訴我?看來我是無緣求得寶玉了。”

“你若能少一分聰明,我便可少爲你擔憂一分。”他長嘆,定定看住我,目光堅毅而溫柔:“可我答應過你的,必不食言。”

他說過,他的玉,只給他的髮妻。

我苦澀地笑。這樣的話,若放在數月之前我一定不虞有他,可如今。。。心境已是大不如前,至於將來。。。將來是怎樣的情景誰又可知呢。。。

而我的時間,不多了。

避開他伸來的臂膀,我倚窗而立,努力略去他眼中隱忍的痛,聲音淡地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倒也是。如此貴重之物,我沈儇怎擔待地起,倒是我徒留奢望了,原不該勉強於你,從此再不提也罷。”

司馬容身子一晃,呆呆地望着我。

我只作不見,跑到桌前,將壺內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轉身面對他,生生扯出一抹微笑:

“一直以來,公子擡舉沈儇,沈儇感激不盡。然我一介弱質女流,無知淺薄,哪懂得那些個宮廷政事。。。只怕無法爲公子分憂解勞。。。承蒙。。。公子錯愛。。。不想。。。終是辜負了。。。”

最後幾字,幾乎咬牙而出,說到後面,再也把持不住笑意,紅了眼眶。

他怔住,望着我一言不發,半晌,緩緩反問道:“‘錯愛’?你當真作此想?”

我垂首不語。他忽然上前,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箍住我。

“放開!”我一驚,慌忙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他的懷抱,他如此之用力,彷彿要將我揉碎成粉末。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想要幹什麼,拼命掙扎:“放開我。。。”他雙臂如鐵,我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之相抗,他的氣息伴着一縷蘭花清香,溫暖又微涼,讓我熟悉又害怕。

“不要。。。司馬容。。。”我斷斷續續的求饒,他毫不理會,將我覆於酒桌之上,不管不顧我的掙扎。

冰冷的酒桌,熾熱的呼吸,四周的空氣熱地簡直要燃燒起來,令人恍恍惚惚,如雲墜霧。

他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吻過我,急促而狠力;他依舊溫柔,纏綿而繾綣,只多了再不容抗拒的霸氣。

“你。。。不要。。。放開我。。。”殘存的理智使我握緊了拳頭使勁推他,他根本無所覺,反手將我的手腕握住,他的聲線很低,很輕,近似呢喃地在我耳畔道:“我不能失去你。。。不要走。。。儇兒。。。不要走。。。你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讓你走。。。不能。。。不能。。。”

他醉了,我本以爲他千杯不醉,但現在他真的是醉了,他的汗水滴落下來,滿面潮紅,眼色不再清明,渾身散發着一股不羈的氣息,彷彿沒有什麼能阻止他,而他也不在乎其他人、其他事。

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司馬容,我心頭一顫,似乎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恍惚間,腰間配戴已盡數落地,我漸漸害怕,怎奈渾身無力,他的掌控如囚籠,令我半分動彈不得。

眼看他越來越大膽,我急地六神無主,忽瞥見地下一方手絹,上面零星殘留着褐色的藥漬,不由脫口喊道:“司馬烈,救我!”

司馬容聞言渾身一震,低啞着嗓子緩緩道:“你叫誰?”

“司馬烈。”我看着他漸漸變得蒼白的面孔,強忍住心中的痛,淡聲道:“烈。。。還等着我回去呢。”

“大哥,我該回去了,烈還在等我呢。”

他倒抽一口冷氣,盯住我的眼,攥住我的手臂,沉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忍住腕上的疼痛,扯出一絲漠漠的笑容:“烈向來敬重於你。。。我以後。。。必也會和烈一樣,將你當作親大哥來看待。。。”

他驚呆,愣愣地看了我半晌,驀地縱聲大笑,邊笑邊重複道:“大哥?大哥?”

我咬脣不語,淚,緩緩淌下,沿着桌角,滴落在地上,心裡懊悔又無奈,卻又不得不故作冷漠。

他終於放開了我,面色蒼白,披頭散髮,衣衫凌亂,扶着一把椅子笑不可仰。突然,‘嘭’一聲巨響,好端端的一張梨花木椅竟斷桓在地,四分五裂。

“好一聲‘大哥’!”

他終於止笑,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冰冷地似臘月寒霜:

“那些愚昧之人傾盡全力,污衊、羞辱、唾棄於我,都不能令我動容分毫,真正一羣酒囊飯袋,無用之極。”

他走到我面前,清峻的容顏含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而那笑,沒半分滲進眼去,在悵惘月華之下冷冽如湖底深水,幽靜而淒涼。

他擡手撫上我的臉頰,緩慢開口,茫茫似破空而至:

“然而他們一個也及不上你,光用兩個字,便可叫我痛地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