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菩提

“郡主, 您的香。”香兒一聲輕喚,將我從重重心事中拉回。我擡頭,瞧見夏瑤關切的神情, 淡笑道:“可要一併求支籤麼?”

夏瑤搖頭, 雙手合十, 虔誠拜道:“只願母妃身體康泰, 平安順遂。”

我跟着俯下身去, 默唸一番,不由從心底長長嘆出一口氣。

捐過香油,僧人上前道:“多謝二位施主, 本寺已備下齋菜,還請用過再走吧。”

“如此便叨擾了。”夏瑤微笑:“無修大師近來可好?”

“宗榮寺一年一度安國法事將近, 無修住持率各位方丈悉心籌備, 日夜祈福, 以爲興隆國運,天下安邦。”

“大師辛勞, 我等不便打擾。”夏瑤道:“還請小師傅代爲問候。”

僧人雙手合十,道:“小僧會在佛前爲王妃誦經十天,但求王妃早日康復。”

夏瑤含笑謝過。隨後我們便一起用了素齋,又聽寺里人講,寺廟後院正逢百花齊放, 景緻美不勝收, 夏瑤便提議一塊兒去逛。我知她有心相陪, 縱興致懨懨, 卻也不好拂了她一番美意, 於是兩人閒庭信步,慢慢地往後院踱去。

“儇兒, 你我初次相識,好像就是在這兒?”

我望着那片唯有在宗榮寺才能得見的深紫芙蓉,頷首一笑。

夏瑤走近花圃,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花瓣:“這花兒,不論哪年來看,都一樣那麼嬌那麼美。”

“聽聞皇上極愛這片花圃”,我接道:“寺中僧人必是精心照料無論朝夕,這才得以十年如一日。”

“是了。若無惜花之人,何來繁花似錦?”夏瑤凝目望着花叢,幽幽道:“若無知心之人,縱然如花美眷,也難抵似水流年。”

我笑笑:“好端端的說這個作甚,聽着叫人鬱悶。”

“儇兒”,夏瑤忽嘆息一聲,道:“你可知,我有多麼羨慕你。”

我一怔:“羨慕我?”

夏瑤背對我,低聲道:“那晚,皇后娘娘指了你。。。我心中,其實是有幾分高興的。”

我不出聲。夏瑤向我看來:“倘若,你能與太子一起,那你我便永遠不會有對立的一天。”

我轉開眼,只道:“世事古難全。”

“在你心中,當真對太子連半分心意也無麼?”

我的聲音有點冷淡:“對一個囚禁我,利用我,輕侮我的人,我該存什麼心意麼?”

夏瑤望住我,靜靜地道:“可你卻不得不承認,他畢竟是愛你的。若不是因爲你,依他的性子,有許多事還可以做地更絕。”我別過頭去不接話,夏瑤又道:“你想不想知道,你逃走之後,‘流雲閣’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禁詫異地看向夏瑤:“你怎知我是被禁在‘流雲閣’?”溫清遠是不會跟她提太子的事的。

夏瑤往蔭處走了兩步,斑駁的樹影投射在她的臉上,朦朦朧朧,光影交錯。她微側頭,手指輕輕撥弄絨緞小坎肩上的盤花雲扣,淡淡地道:“兩個人一旦走地近了,要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也不是很難的。”

我心知夏瑤必定疏通了某些溫清遠身邊的人,不由微笑道:“公主明敏過人。只是,但凡溫將軍不想讓公主知道的,公主還是不知道的好。”

夏瑤一怔,嘴角漸漸溢出一絲苦笑:“或許,在他心裡,我終究也只能是這個位份了。”她轉過頭來看住我:“不像你。在太子心裡,你總是分量最重的那一個。”

我不以爲然:“在他心裡,分量重的何其之多,我算什麼。”

夏瑤凝視我:“你對他知道的,還是很少的。”

我微笑:“庸人自擾的事,我並不想知道的更多。”

夏瑤斂眉,半晌輕輕嘆口氣:“你知道麼?雲夕死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

“雲夕死了”,夏瑤面露惻然之色:“你走後第三天,就去了。”

我一顫:“難道是尹君睿。。。”

“不”,夏瑤搖頭道:“太子知道她放走你,雖極爲震怒,但念在昔日恩情,並未取她性命,只說要將她送返故鄉。熟料雲夕硬是不肯,大鬧一場,甚至以死相挾。太子是什麼人,怎可能受了她的脅迫?便摞下一句‘你不願走隨你,從此我再不來便是’。之後雲夕在‘流雲閣’枯坐了三天,第三天夜裡服毒自盡,待人發現時,已失救了。”

我怔怔地聽着,腦海中瞬時晃過一個紅衣女子的身影,丰姿綽約,柔軟嫵媚,一雙秋水明眸顧盼生風,卻是無比冷冽犀利地看着我,眼中有恨,更有無盡的癡纏幽怨,決絕道:“我既得不到他,他也別想得到你。”

這樣一個愛恨分明、活色生香的女子,就這樣死了。

只爲那一句,再也不來。

她這一輩子,就是爲了他,只是爲了他,爲了要見到他,爲了多一刻留在他的身邊。可他再也不來了,他再也不要她了,那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重重地嘆口氣:“她雖曾害我,但若不是她,我也輕易脫不了身。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可憐女子罷了。”

夏瑤垂下眼瞼:“那雲夕,也非尋常侍婢。她之所以能留在太子近身,大半是因清遠之故。”

我一愣:“溫將軍與雲夕是舊識?”

夏瑤頷首:“清遠自小孤苦無依,顛沛流離,遇見太子之前,一直於鄉野市井中討生活。雲夕當年,也是街頭孩童中一名。長年來,兩人互相照拂,兄妹相稱。清遠跟了太子之後,便將雲夕一起帶了去,雲夕主動要求侍奉太子,太子才收了她。”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往事。我低低一嘆,無奈道:“我雖不殺伯人,伯人卻因我而死,想必溫將軍心中亦難免怨懟。”

夏瑤輕輕搖頭:“雲夕是清遠自小玩伴,情同手足。當初,也是想她能過上好日子纔將她薦給太子,不料最後竟落此淒涼下場。。。若說怨懟,他最怨懟的人,是他自己。”

我沉默一會兒,忍不住道:“太子倒底也太狠心了些。他明明知道,雲夕沒了他,是活不成的。”

“你如今才知,他是個狠心的人麼?”夏瑤凝眸望住我,緩緩道:“這世上唯一讓他狠心不下的女子,也只得你罷了。”

我瞥了夏瑤一眼,淡淡道:“我原不知,你也會替他說話。”

“我替他說一兩句話算什麼。我所愛的人,甘爲他出生入死,粉身碎骨,毫無怨言。”夏瑤苦笑:柔婉的美眸隱隱浮現一縷清愁,漸漸低垂了眼,輕聲道:“你說,倘若我和太子同時遭遇不測,性命垂危,他會先救誰?”

我語塞,半晌沉默不言。夏瑤自嘲地笑,目光徐徐落在我的身上,幽幽長嘆:“現在你可瞭解,我爲何羨慕你了麼。太子待你,倒底還是全心全意的。”

我置之一笑:“可惜他的凌厲手段,我惟恐避之不及。”

夏瑤靜靜地看着我:“在你心中,可已另有他人?”

我恍若未聞。夏瑤側目望向別處,閒閒道:“這幾日,容大公子與華晴,未免也走地太近了些。”

風,緩緩吹起我的散發,不經意的一擡手,髮絲從指尖輕輕滑過,隨風空蕩飄零。我半垂眼,淡漠地笑:“是麼?說不定也能成就美事一件。”

夏瑤秀眉微斂,面上泛起一層困惑:“我不明白,你與容大公子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苦笑:“我與他之間的事,就算說出來,怕也是沒人能明白的了。”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一個沉靜而清明的聲音響起。我回首,只見一名老僧站在瓜藤之下,檀珠灰袍,白襪布鞋,鬚眉華髮。

他正望着我,淡定微笑。

夏瑤已雙手合十,有禮道:“無修大師。”

我心中暗暗稱奇。他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宗榮寺住持無修,普天之下唯一能辯玉鎖真假之人?驟眼瞧去,一身簡樸清爽,連袈裟也無,幾與普通僧人無異。然,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湛湛綿長,悠遠深刻地仿能透視人心。

無修向夏瑤問候了王妃,又轉頭看着我:“想必,這位就是德郡主了。”

“不錯,她便是我常提到的儇兒。”夏瑤笑道:“今個真巧,儇兒一來就見着住持大師,可謂有緣。”

無修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不疾不徐地道:“狂心頓歇,歇即菩提。請問施主可知是什麼意思?”

我默默頷首。無修微笑:“施主慧根。”

狂心頓歇,歇即菩提。拂去惘思塵埃,始能明心見性,澄靜心智,脫離困境迷途,認識原我。

我從心底苦嘆。怕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

無修凝神看了我一會兒,又緩緩開口,道:“強求難得,空留何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怔住。夏瑤疑惑:“大師,您剛纔說什麼?”

無修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道:“貧僧還要爲皇上誦經祈福,恕不多陪。”又仰頭望了望天,道:“二位施主也早些回去罷。大風起兮雲飛揚,這天,恐就要變了。”

回程途中,夏瑤蹙眉:“今日無修大師好不奇怪,無端端的爲何跟你說這些?”

我剛欲接話,驀地傳來車伕一聲大喝,緊接着整個馬車一抖,夏瑤不由自主朝地倒去,我眼明手快將她一把拽回,兩人立時抱作一團。

此際,聽得外邊有人大呼道:“哎喲喲,對不住對不住,我的馬兒實在跑地太快了。好馬兒,乖馬兒,你恁的急躁,再沒幾步咱們就能見着姐姐了呀。”

聲音入耳,我已心中有數,當下掀起簾子,朝那馬上之人佯怒道:“我道是誰那麼大膽,竟敢衝撞夏瑤公主的馬車,原來是清郡王。”

華清一見我趕忙勒住繮繩,咧嘴笑道:“清兒與姐姐當真有緣,每回只要心裡一想着姐姐,姐姐必然即刻出現。”

夏瑤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人,當真什麼話都敢說,光天化日的,也不怕嚼到自己的舌頭。”

華清瞪大眼睛:“瑤姐姐,清兒可是句句肺腑,字字真言,心如明月。。。”

“好了好了”,我微笑,打斷他道:“你就省點嘴皮子吧,再不走,咱們就都趕上大雨了。”

窗外,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濺起遍地水花,整個世界霎時被籠成白茫茫霧濛濛的一片。

我坐在紫檀桌前,舀了一勺蜂蜜撒在清晨採攫的玫瑰花露中,再倒入高山泉水輕輕攪拌,遞給華清。

他仰頭飲盡,連聲贊好,接着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杏仁糖,薄荷糖,松子糖,芝麻糖攤了一桌,隨手扔了兩顆入嘴。

我皺眉:“剛喝蜜露,又食甜糖,不膩麼?”

“膩?我可是出了名的嗜甜。”華清嘻嘻一笑:“所謂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不多嘗些甜頭怎麼行呢?”

我搖頭:“吃個糖還這麼多名堂。”

華清慢悠悠地從果盆裡拈了顆核桃,一邊撥一邊道:“這兩天干什麼呢?都不來找我玩兒,害我一個人悶地慌。”

我睨他一眼:“悶?你會悶?宮裡的鳥窩你掏了個盡,蜻蜓蝴蝶也讓你捉遍,如今哪個奴才見着你清郡王不是五體投地嗚呼哀哉?就差沒叫你一聲祖宗了。”

華清摸摸鼻子,笑道:“我竟不知自己的名頭這樣響,都飄到沈園來了。”他看我一眼,斂了神色:“其實,我早就想來瞧你,可又怕不被你待見。”

我淡淡一笑,不出聲。華清往貴妃榻上一靠,支着腦袋遙望窗外,隔一會兒,聽得他低低吟道:“一個犁牛半頃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日上三杆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他轉頭朝我笑:“儇兒,如此日子,才真正快活。”

我靜靜地看他:“你說話的樣子,很像我一個朋友。”

華清眨眼:“哦?他可有我一半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善解人意?”

我淡笑:“以前,每當我不快活的時候,只要到他處轉一圈,心頭就會舒坦不少。”

華清問:“聽你的口氣,似已許久沒見他了?”

有多久沒見小朱了?細想想,也未過半年,但感覺上卻彷彿已有數載。

我的思緒飄到老遠,半晌輕輕長嘆。

一股淡淡的果糖香味縈繞鼻端,我擡首,只見華清不知何時已湊到跟前。他彎下身子,臉龐離我只有寸許,忽然說了一句讓我意想不到的話:

“儇兒,跟我去西陵吧。”

我一怔,他看着我微笑:“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犁牛半頃田,草舍茅屋小船一應俱全,魚酒拈來,賽過神仙。”

我望着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如琉璃珠般晶瑩剔透,卻不知爲何總是憧憧疊影深淺難辨,故而輕輕一挑眉,作不置信狀,道:“你想帶我私奔?不怕後有追兵麼?”

“追兵?”華清指指自己,詫異道:“難道你不曉得我輕功古往今來天下第一?能追上我的人,還沒出生呢!”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依我看,你吹牛的功夫天下第一纔對。”

華清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中隱隱泛起一層憐惜,驟然大舒一口氣,道:“總算是笑了。”

我一愣。

“打我進門,你就一直愁眉不展,哪怕連笑的時候,也是鬱郁地樣子。”

我摸摸臉,喃喃道:“有麼?”

華清坐下,一手支着腦袋,眯眼瞧我:“聽說烈二公子曾因你受傷?聽說他爲了救你,差些連命都丟了?”

我瞥華清一眼:“你聽說的事還真不少。”

華清微微笑:“我還聽說,德郡主原與容大公子很是投契,可後來不知爲何,就漸漸地遠了。”

我不動聲色:“哦,是麼?”

華清將手中摺扇翻來覆去地把玩,不緊不慢道:“姐姐與容大公子怎樣我不清楚,但姐姐對那壞脾氣少爺的心思我卻是知道的。”

我又淡淡地‘哦’了一聲。

華清歪着腦袋看住我:“你若對他有心,便不至如此苦惱。萬事因由,只爲無心之故。”

我一笑:“有心也好,無心也罷,我實看不出,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華清霎時頹喪了一張臉:“我就知道,在你心裡,我是既比不上容大公子,也比不上那壞脾氣的少爺。”

我凝神看他:“反正你也從未想過與他們比較,不是麼?”

華清擡眼笑道:“清兒的心思,姐姐又能明白幾分呢?”

我擱下茶盅,淡聲道:“每個人的心思各有玲瓏,我又不是什麼大羅神仙,萬事皆知。”

華清微微一笑,道:“可清兒就偏偏想知道姐姐的心思,清兒,也只想知道姐姐的心思。”

“哦?爲什麼?”

“不然,如何爲自己爭取機會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我斜睨他一眼,好笑道:“那你倒說說,我現在是什麼心思?”

華清笑眯眯道:“姐姐現在的心思,和清兒的現在的心思,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

華清的目光從我面上一掠而過,慢條斯理地道:“那個壞脾氣的少爺,倒也不是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