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窗邊,微掀開簾子,向外頭望去。
不一會,便看見蔡小姐和小葉隨着那大漢出了怡翠園。兩主僕照我囑咐的,朝客棧的方向去了。
我鬆口氣。剩下,便是拖延時間了。
對着鏡子,我清雅淡妝,微點朱脣。攏住腦後一撮秀髮,輕輕挽起,編了個精緻但略鬆的髮髻,且小心地留了劉海,垂至眼簾。我打開桌上的首飾盒,挑了副銀絲線墜水滴的耳環戴上。
蔡小姐與我身材相似,她的衣裳穿我身上剛剛好。恰巧她也似與我一般喜素色,衣服上繡着淡淡的玉蘭花,十分雅緻。
我正滿意地端詳着自己的裝扮,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嬌俏的笑聲。
“喲!蔡小姐阿―――今兒可是準備好了?姐姐我―――已然等不及看你這絕色美女―――怎麼搶盡風頭啦!”
我眉頭微皺,剛思忖着該如何應對這不速之客,就聽得‘吱呀’一聲,那女子竟擅自推門闖了進來!
我忙躲到屏風之後。
“哎喲我說妹妹呀,都快當媳婦了―――還裝什麼臊呀!呵呵,這一個月來整個園內園外可都―――都只捧着你一個人,想必心底早樂壞了吧!”那女子說着,一邊嬌笑一邊喘氣。她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人未至屏風,一股酒氣已薰地我想吐。
敢情是某朵花兒因蔡小姐失了寵,借酒勁找碴來了?據守門大漢說,對蔡小姐的看管是花媽媽親自下的令,除花媽媽自個兒,誰也不準接近蔡小姐。她倒好膽子,不怕花媽媽的家法。想來也是平日驕縱慣了的紅角兒,心態委實難以平衡,這才膽敢放肆。
“你,你別以爲會―――賣弄點墨水就了不起了!哼!我告訴你,你也就紅個今晚!這園子的風頭―――還歸我花豔紅!”
我‘噗哧’一聲笑,轉了出去,眯眯眼看着她道:“豔紅姑娘既這般自信,又何必來尋我晦氣?”
她一見到我,立馬呆住了,兩眼直直地愣愣地看着我。
我一笑,輕揚衣袖,向她拂去。
花豔紅被我點了睡穴,身子軟軟地攤下來,我接住她,只見她嘴脣微動,猶自低喃道:“他們―――都說你長得美―――我還不信―――”
我把她放倒在牀上,臉朝裡,蓋上被子,放下牀幔。
“姑娘怎麼還磨蹭着?時辰快到了,來來來,快隨媽媽我出去大廳吧!多少人正等着心焦哪!”一把響亮到刺耳的女聲傳了進來。
花媽媽催命來了。
我不動聲色,抽了條紗巾掩在面上,轉過身去,低垂了頭,作嬌羞狀。
“哎喲喲!”,只聽得花媽媽笑嚷道:“我的好姑娘,你可真是仙女下凡喲!這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準叫那些爺歡喜得緊!姑娘阿,不是我說你,你早這樣多好啊,以你的才情樣貌,定能找戶頂有錢的人家!縱然是做個填房,也比在這園子裡成天賣笑強呀!告訴你,今兒呀來了好多金主兒,不過你不用緊張,一切有媽媽在!媽媽我到時候定給你選個最貼心的―――”
我跟在花媽媽後面走着,心裡早已罵遍她祖宗十八代。看着她那肥胖的身軀隨着誇張的肢體動作連帶屁股一同不停地晃盪,我就恨不得往上踹幾腳,再賞她一百記耳光。
花媽媽將我帶到後臺,囑我小坐一會,自己屁顛屁顛地走到前頭去了。
外廳樂聲陣陣,十分熱鬧。我偷偷朝簾子外望去,臺上有一皮膚白皙的綠衣女子水袖紛飛,輕歌曼舞,煞是好看。臺下約莫十來張桌子,座無虛席,光看打扮穿着,便知都是有點來頭的。
咦?右邊桌上的好象打哪見過?只見一位少年郎,微眯眼作陶醉狀,手中一柄摺扇搖阿搖地,唯恐不這麼樣旁人就不知道他乃一介濁世翩翩佳公子。
汗,好一個秋紫菜,茶樓一別,妓院又見,咱們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哇。噫,他今日也不是一個人來麼,旁邊還有一位,難道是。。。?
我正定睛望去想分辨那人是否就是司馬容,那人卻猛地回過頭,眼睛對上了我的。
一般的面如冠玉,容貌俊美。卻不是那司馬容。
司馬容氣質溫和,舉止儒雅,眼神清泓似水,而此人,卻雙目炙熱,似有熊熊烈火在雙瞳中燃燒。
他朝我這邊望來,表情若有所思。我連忙掉開視線,不敢再看他。
這一轉頭,左方後側最後一張桌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桌只坐了一人,披深色斗篷。因相隔較遠,看不真切樣貌。只見他自斟自飲,低垂頭,並不與旁人說話。
正納悶,臺上樂聲嘎然而止。我一眼瞄去,樂師和綠衣女子都已不見。花媽媽一人站在正中,帕子一揮,滿臉堆笑地道:“各位大爺官人,今兒晚上多謝你們賞面來捧我們雲寧姑娘的場子!想來大家都早已聽說,我們雲寧姑娘乃深閨佳麗,出自名門,不但長得國色天香,而且還精通琴棋書畫,端的是要貌有貌要纔有才!”
挺會做廣告麼,這下我身價又漲了不少吧?
花媽媽笑盈盈地向我處丟個眼色,招招手道:“來來來,雲寧阿,到媽媽這兒來,給各位官人見個禮吧!"
死老鴇,笑成那樣,怎麼看都像是:"來呀,這就給你們驗驗貨!"
我由婢女攙扶着,緩緩走上臺去.四周一下子變得靜悄悄地,方纔的喝茶聲嘀咕聲全沒了,靜地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各種紛雜的眼光鋪天蓋地地籠罩在我的身上,有好奇的、探究的、驚豔的、玩味的,還有某道夾雜着一絲火熱的目光從右方掃來.
正當我被看得不耐煩的時候,花媽媽又道:"雲寧姑娘深居閨中,潔身自好,分外自律自重自愛,所以今晚只有得花標者,方能揭下姑娘面紗,真正一睹芳容。”
我暗笑,這點倒正和我意。
臺下又是一陣騷動,傳來許多竊竊私語聲。忽而有人叫道:"什麼美女才女呀,言過其實了吧?我看哪,才及不上花豔紅姑娘一半風情呢!"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腦滿肥腸富賈打扮的中年男子滿臉不在乎地嘟囔着.
哎喲,敢情是那花豔紅的粉絲,爲她叫屈來了.
花媽媽忙打圓場道:"我們怡翠園的姑娘哪個不美呀!自然是各有千秋,呵呵,各有千秋嘛!"
那胖子‘哼’一聲道:“我看豔紅姑娘就是比她強!不信哪,也把豔紅姑娘請出來,大家比劃比劃呀!”
他一說完,臺下一些人竟也跟着起鬨。花媽媽忙說了好些場面話,連番賠笑,可臺下起鬨的人越來越多,一時之間,花媽媽的高分貝竟蓋不過臺下的鬧聲。
我心一沉,花豔紅此刻正躺在我的牀上,萬一他們真要找她出場,豈不穿幫?
“所謂各花入各眼。豔紅姑娘以曲聞名,衆人皆知。只是雲寧的才藝與豔紅姑娘略有不同,不知各位客官可有興趣品評品評?”
我一開口,臺下安靜了一大半。百來雙眼睛齊刷刷望向我。
我低低囑咐了花媽媽幾句,花媽媽饒是一愣,卻也點點頭。不一會,她便叫人搬來一張空白屏風,再挪了張桌子靠近屏風,桌上擺齊硯臺筆墨。花媽媽遞給我一條三尺綵帶。她有點擔心地看看我,我朝她一笑,示意她暫時退下。花媽媽終於沒說什麼,站到了一邊。
我從袖中抽出一張樂譜,遞給樂師,並囑咐了鼓手幾句。他們一見樂譜,皆露驚詫之色,隨即馬上半是欣喜半是激動地點點頭。
最後,我挑了根最粗壯的毛筆,掂了掂,將綵帶繫於筆尾。
臺下人皆好奇地指指點點。我恍若未聞,轉頭對樂師和鼓手微微頷首。
鼓聲起,猶如雷動。樂師及時跟進,錚錚不絕,琴音卻不似方纔柔情似水,而轉爲高亢明亮,激奮人心。我一個旋身,筆擲出,於墨壇中一滾,向屏風揮去!
臺下傳來一陣抽氣聲。我目不斜視,足下輕點,配合節奏,該扭腰就扭腰,該旋身就旋身,該擡腿就擡腿,跟緊拍子,一節不差。小朱說過,這畫屏哪,除了需純熟內功心法,還有一樣至關重要,就是得養眼。而所謂養眼,可不光指筆畫精妙更指舞者之風姿神采。所以,表情一定要輕鬆歡愉,眼波一定要嬌俏明媚,衣袖一定得揮地輕舞飛揚。
最後一筆,我左腳略退小步,手勢則微微往前一送,該剎,筆墨歸位,鼓樂齊收。
我舒出一口氣,撫了撫漸鬆的髮髻,這才發覺,額上已滲出點點密汗。
回頭看那屏風之上,赫然一幅鳳凰圖。只見那鳳凰張開雙翼,似欲飛出屏風而來。眉眼一點,目中含嗔,仿若人間神態。
全場鴉雀無聲。想要喝茶的人忘了喝茶;正搖扇子的不知何時把扇子搖到了地上;更有人,似自我開始畫屏便一口氣提着,直到此時,才大幅度地呼吸吐納。
先前的那個胖子早已佇成一尊雕像,這會兒,竟神經質地擦起汗來。
他們個個瞪大了眼,瞠目結舌地看着我。
嘿嘿,知道我是有備而來的吧?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想我當初一番苦練,可沒少挨小朱的罵。
花媽媽畢竟是見慣大場面的,震驚之後,最快反應過來的就是她。只見她滿面春風笑如璨花,道:“呵呵,各位爺,我花媽媽可沒誆你們吧!你們倒是說說,可有再見過比這雲寧姑娘更妙的女子?”
我淡淡一笑,擡眼間,看見一片藍色衣角從左後方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