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再現

我靜靜地看着她, 仍是不說話。

華晴也不開口,隻身躍上船頭,背對我迎風而立。輕舟之上, 一時沉寂, 四周靜謐地只聞蟬鳴鴣啼, 碧波泠泠。

“此夜星辰非昨夜, 爲誰風露立中宵。”

良久, 華晴低吟一句,隨即輕笑:“這樣的句子,真正窩囊。”

我一怔:“窩囊?”

華晴不屑:“固步自封, 垂影自憐,豈不窩囊。”

我微笑:“如此說來, 大多苦情絕句, 都是窩囊的。”

“非但窩囊, 且無用之極。只懂得長吁短嘆,於事何益?”

“動人心魄的, 從來就不是這些長吁短嘆的句子。而是句子後面,一顆顆千瘡百孔,悲天憫人的心。”

華晴回眸一笑:“人心,當真是天底下,最最難懂的東西。”

我淡淡道:“不僅難懂, 更是難測。”

華晴斜斜地瞟我一眼, 嬌笑道:“越是難懂難測, 就越是難能可貴。華晴, 願放手一試。”

我恍若未聞, 兀自盯着水光瀲灩的湖面,沉默不語。

華晴靜靜地望着我半晌, 忽然身形一動,衣袂連風,颯颯而至,未擡眼,她的雲袖,已纏上我的手腕。

我不驚不惱,淡定自若,腕如無骨弱柳,自叢叢藤蔓中輕巧滑脫,掌心往下一按,人如飛燕,翩躚躍起,落在船頭。

只是瞬間,兩人已互換位置。華晴盈盈立於桌上,拊掌笑道:“郡主真人不露相。”

我揚袖,亦折一花枝在手,微笑道:“公主承讓。”

華晴一聲朗笑,笑音未落,手中花枝剎那劃出數道銀光,堪堪向我逼來。我輕蹙眉,心中已有計量,枝頭淡掃湖面,濺起一簾珠水,不偏不倚朝華晴迎面撲去。

朵朵銀色浪花,於融融雪月之下,瑰麗綻放,直驚地鴛鴦四散,鷓鴣齊飛。

華晴溼了半身衣裳,我也溼了半身衣裳,兩人分頭而峙,仍都面不改色,談笑風生。

“入了中原,見着許多中原女子,除了郡主,沒有哪個能叫華晴如此舒暢恣意。”

“沈儇自出道以來,架打地不多卻也不少,然也未曾有一回,可比今夜這般爽脆痛快。”

華晴凝視我,笑靨如花:“華晴當真越來越捨不得放郡主走了。”

我微微一笑:“怎奈人各有志,公主縱心大如海,亦不能樣樣都要。”

華晴嘴角彎起,神情頗有些倨傲:“此話未免言之過早。正所謂天高地遠,來日方長。”又斜睨我一眼:“郡主倒底還是沒拿出真本事來。”

我淺笑:“公主又何嘗全力以赴。”

“如此,你我勝負未分。”

“勝負爲何,當真重要?”

華晴不以爲然:“重不重要,惟勝者,方有資格定論。”

我看住她:“然於沈儇而言,勝負無謂。沈儇也從未想過,與誰爭鋒。”

華晴似笑非笑:“郡主自無需與誰爭長奪短,只因郡主一早已坐上莊家,無論旁人押大押小,骰子始終握在郡主手中。”

我垂下眼瞼,淡淡道:“沈儇並無坐莊的本事。公主高看了。”

華晴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許久,嘴角忽然浮上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若非華晴高看了郡主,便是郡主低估了容大公子。”

這是今夜第一次,她正式提到他的名字。

我一震,面沉如水。

華晴看我一眼,悠悠道:“郡主可知華晴爲何帶着玉蟾來找你,而不索性直接向容大公子雙手奉上麼?”見我不語,水眸一轉,俏笑道:“只因,容大公子一句話,尚不如郡主一句話,來的有效。”

“哦?什麼話?”

“一句能叫人生,也能叫人死的話。”華晴輕彈手指,眼角生風:“一句,能讓烈二公子活,卻讓容大公子死的話。”

我靜靜地看着她,看着那比春花還要嬌豔的面容,比秋水還要柔媚的雙眸,緩緩道:“我原不知,一句話,也能殺人;更不懂,公主何以要容大公子死?”

華晴的笑聲遠遠盪開了去:“有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郡主難道不懂麼?”她淡淡瞥我一眼:“他若不先爲你而死,如何能爲我重生?”

我冷冷笑道:“可惜沈儇從不殺人,也不會殺人。這第三件事,看來沈儇也是做不到的了。”

華晴微微一笑,忽然文不對題道:“王爺赴西陵之時,除了一副驚世絕倫的畫卷,還爲華晴帶來另一樣稀罕寶貝。”說罷纖手一擡,露出頸間一片雪白。

我不禁面色大變,倒退一步,剎那全身血液涌到頭頂,堵得胸口滿溢。

眼前女子,巧笑倩兮,細膩脖頸處垂了根白玉鑲銀的鏈子,鍊墜上,掛着一塊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東西。

半掌大小,雕成鎖狀,通透瑩潤,赤如鮮血。

‘王爺,早替他選好了人!’司馬烈的話言猶在耳,此際更如晴天霹靂,震翻了五臟六腑。

我呆呆地看着華晴,一顆心,沉至谷底。

原來如此。

每一步,都是算計好的,華晴的到來,也是算計好的。

他要佈一個局,於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局中的一顆棋子。

留下假玉,騙了所有人,而那真玉,卻早已神不知鬼不覺送往西陵。

沈儇阿沈儇,你好不天真蠢笨,他何曾。。。打算將玉鎖給你?!

指甲深深嵌入肉裡,卻絲毫不覺得疼,彷彿有什麼黏膩的東西從掌心滲出,輕輕一拭,一道暗紅頓時飄落在潔白的衣袖上,似一根鮮明的刺,扎進了眼,扎進了心,那一瞬,記憶如飛絮般片片涌出。

相府內,他溫柔相望,和熙笑道:“這玉,只能給我未來的妻子。”

懷蓉樓,他的目光堅定而纏綿:“我答應你的,必不食言。”

暢湘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底一片黯然憔悴:“我想你。”

情何以堪?!

那曾經假裝遺忘的,刻意沉澱的,狠心卻始終無法割捨的,剎那如排山倒海般翻騰而至,整片天地忽然變得如此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地甚至無法容納下最後殘存的一縷牽絆。

華晴一直審視着我的表情,此刻漸漸露出笑意,曼聲道:“聽聞這赤血玉鎖極其珍貴,意義之非凡不下千年雲蟾,容大公子竟肯割愛,倒也出乎華晴的意料。”

“確實如此。”我開口,聲音淡漠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以沈儇不解。”

“哦?郡主有何不解?”

“公主可知,玉鎖乃皇上御賜信物。”

“自然知道。”

“容大公子有言,赤血玉鎖,惟傳嫡妻。”

華晴脣角隱隱蕩起一抹淺笑:“亦有所耳聞。”

我沉聲道:“既然容大公子金誠之至,公主何需沈儇效勞?”

華晴微微側首,如雲秀髮垂落胸前,一雙剪剪水眸在皎月輝映下,泛着深邃而冷豔的光澤,她長袖一揮,隨手將花枝拋下湖去,輕笑道:

“容大公子的心,豈是區區一塊赤血玉鎖,能夠比擬的?”

上岸時,華清仍等在那裡。看見我倆,瞠目道:“怎麼溼淋淋的?跳湖了不成?”

華晴踏前一步:“清兒,你送郡主回府吧。”她朝我一笑:“更深露寒,郡主保重。”說罷先行離去。

“姐姐。。。”華清走近我,我恍若未見,徑直越過他,走出宮門。

馬車上,華清頻頻看我,眼光閃爍。我只管閉目養神,不去理他。半晌聽他長長一嘆,道:“早知惹得姐姐如此不快,清兒斷不會將雲蟾之事相告。”

我睜眼瞧他,似笑非笑:“哦?你竟肯爲了我,忤逆你皇表姐?”

華清苦着臉:“清兒知道,如今在姐姐心裡,清兒也就是惡人一個了。”

我側頭不語,待車一停便縱身跳下,回眸朝他淡淡一笑,道:“華晴公主有清郡王相助,已勝千軍萬馬,實無須沈儇微薄之力。”

回到沈園,我立即喚來小蘭,吩咐道:“找三個香爐,一隻蒸籠,半碗花蜜,三錢黃芪。”小蘭饒是一愣,看我的臉色卻也不敢多問,忙領命而去。

我換下溼衣,自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水晶琉璃盒,輕啓機關,盒子上方頓時露出一指甲大小的圓孔,我拔下銀釵握在手中,微凝神,對準圓孔直直一刺到底。

白色漿液,從雲蟾耳後緩緩溢出,小小身子一開始劇烈抽搐,接着輕輕顫抖,最終隨着那對晶瑩紫珠的暗淡無光漸漸歸於平息。我這纔打開盒蓋,取出雲蟾,將白色漿液徐徐倒入藥碗,然後,一一取出雲蟾的肝、膽、心,及一對紫珠。待小蘭返來,我已盡數清理妥當,接過器具藥材,令道:“你們都下去,沒我吩咐,不必進來。”小蘭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終還是嚥下話頭,退了出去。

我將裝有白色漿液的藥碗置於蒸籠上,每隔半個時辰,依次放入肝、膽、心及一對紫珠,最後加上黃芪。約莫兩個時辰之後,待漿液凝結成塊,我纔將其取出,平鋪於香爐之內,燃起慢火,過一刻便清篩一遍,同時換一個香爐,篩至最後,只剩下一小把暗灰粉末,再灑上花蜜,曬乾,製成藥丸。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捶腰而起,方纔發覺早已日上三竿。徹夜未眠,卻不覺困頓,揚聲喚小蘭,進來的卻是小琴:“蘭姐上街去了。郡主有何吩咐?”

“備車,跟我去一趟相府。”

路上,販夫走卒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小琴匝匝嘴巴,笑道:“郡主稍等,我去去就來。”說罷一骨碌溜下車去。

我掀起車簾,街對面橫掛的大字金匾‘沁陽第一茶樓’映入眼簾,神思一刻恍惚,不由淡淡地嘆了口氣。方欲回頭,忽見一少女從茶樓中走出,背影熟悉。我直覺擡頭看向二樓,窗戶邊,似有一片月白一晃而過。

怔仲間,小琴躍入車內,攤開手中一油紙包,眨眼笑道:“郡主最愛吃的桂花糕哩!”說罷扳開一大塊遞來。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記憶遙遙飄去那一場花燈節,一塊同樣熱氣騰騰十里飄香的桂花糕,襯着一張暖如清泉澈如明鏡的清潤笑顏:“只要能讓你開心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哇。。。好棒。。。”思緒被小琴的笑聲打斷,她已吃地一嘴沫子,大拇指直豎:“師傅的手藝越發出彩了呢!”我笑,輕輕咬下一口,慢慢咀嚼,卻是如同白開水一般毫無味道。

甫入相府,張總管便迎上來,一臉陪笑:“郡主,您找容大公子?”

小琴道:“我們家郡主是來找烈二公子的。”

張總管瞅瞅我,面露難色。

小琴兩眼一瞪:“怎麼了?”

張總管苦着臉:“小的該死。。。烈二公子吩咐了,不見客。”

“你。。。”小琴柳眉倒豎,正待發脾氣,被我拉到一邊。

我淡淡一笑:“張總管放心。我就只見他這一回,往後,都不會再來了。”說罷徑直往司馬烈院落而去,小琴跟上來,跺腳道:“這個二少爺,好不糊塗!”

我沉默不語,晌午日頭漸盛,小琴鼻尖已密密出汗,我卻是一身清涼,連手心,都是冰的。

院落門口,聽得一聲暴喝:

“滾!全給我滾出去!”

“郡主。。。”小琴低呼。我腳步不停,踏進院去,一眼看見司馬烈滿面怒火,地上跪了一羣奴才,兩個年紀小的已嚶嚶哭了起來。

“誰?”他猛擡頭,灼灼燃燒的目火剎那閃過一道光芒,隨即沉下臉,喝道:“你來做什麼?!”

“給你送藥。”我簡單道。

“給我送藥?”他嗤笑,指着地上一片狼藉:“你看,我現在還吃藥麼?”

我目不斜視,只看着他:“他們的藥你吃不吃我管不着,我的藥,你卻非吃不可。”

他挑眉,冷冷道:“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憑什麼?”我平靜道:“就憑我能治好你的傷。”

他一愣,隨即仰天大笑:“你還想哄騙我到幾時?”他收笑,面如寒霜:“心領不受!”說罷轉身就走。小琴見狀,急忙攔在身前,拉住他的袖子,央道:“二少爺,您就聽小姐一回吧,小姐是真心爲你好呀。。。”

司馬烈雙眉緊鎖,喝道:“滾開!”大袖一揮,小琴站立不穩,眼看就要摔出去,我衝上前接住她,正逢司馬烈的掌風擦面而過,一個避之不及,‘啪’一聲脆響,結結實實捱了一巴掌。小琴嚇地張大嘴,司馬烈也呆住,怔怔地望着我,臉色陰晴不定。

此刻,門口有人厲聲道:“烈,你鬧夠了!”

一片月白,飄然而至,他極其小心地托起我的臉,滿眼驚惶心疼:“儇兒。。。”

右臉是火辣辣的痛,卻痛不過心底深處的撞擊。我擡頭,冷冷地看他,那冷,刺地他不由倒退一步,溫潤如玉的面孔剎那染上一層蒼白:“儇兒。。。”

我越過司馬容,走到司馬烈跟前,掏出藥丸:

“如果你不想見我,就吃了它,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司馬烈看看我,又看看司馬容,忽然奪過藥丸一口吞下,轉身背對我,沉聲道:“如此,你我之間,恩債兩訖,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