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離歌

實驗室深處的暗閣內, 有一隻模樣古怪的球體,表面佈滿金銀器械,條條狀狀密密麻麻, 時不時地, 一道道透明的流波從表面晃過, 帶動着球體一起慢慢轉動。

這隻球, 竟是活的。

暗閣外站着一個白髮老者, 一個西裝青年,兩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空氣裡一片沉凝, 蓄勢待發。

漸漸,流波旋轉地速度越來越快, 那層透明的光芒亦亮地叫人睜不開眼, 瞬間, 球面爆出萬道精光。

白袍學者大喜,不禁呼道:“流光活了!”

西裝青年不出聲, 眉毛略挑了挑,仍盯着那團光芒一眨不眨。

半晌之後,室內終於歸復平靜,而球心,卻多了一件東西。

細瞧之下, 乃是一塊半掌大小, 雕成鎖狀, 赤紅如血的美玉。

白袍學者方纔興奮萬分的表情直到這一刻, 突然凝固。他張大嘴, 看看那塊血玉,又看看西裝青年, 臉上一片迷茫。

“那個。。。”,憋了許久,白袍學者終於吶吶地開口:“沈軒哪,你,看見阿儇沒有?”

沈軒一言不發,瞪着那塊玉鎖的眼色,驀地往下一沉。

這丫頭,是來真的麼?

宗榮寺。

清晨,天未亮。

一個小沙彌正給花圃施肥,他做地很仔細,每一勺都掂着份量,惟恐灑太多又惟恐灑太少,瞧見有幾株葉子枯黃了,便掏出剪子小心翼翼地除下,又取了細紗將長歪的花骨朵纏好,方纔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片紫芙,是整個沁陽城獨一無二的風景。

寺里人都知道,住持喜歡對着它參禪,一坐就是大半天,皇上也喜歡,每年祭祀的時候,都會在此停留片刻。

然很多人並不知,還有一個人,也常來看花。

他總在清晨時分來,清晨時分走,僧人們尚未早課,因而無人察覺。

只有這片綺麗的紫芙知道,多年來,有這樣一位白衣公子,總是獨自靜悄悄地來,然後,靜悄悄地走。

今天,因爲一點緣故,他比平常來晚了些。

所以,他看見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一身灰袍,白襪布鞋,手握檀珠,鬚眉華髮。

“容施主。”那人回頭:“你來了。”

司馬容站定:“大師可是在等我麼?”

“是。”

“大師有話對我說?”

無修沉默了一會兒,卻道:“罷了,貧僧不論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司馬容道:“大師廣佈教義,警醒世人,普度衆生。大師的話,怎會多餘?”

“但貧僧偏偏勸不動一個人”,無修看着司馬容:“這個人聽了貧僧二十年的禪語,仍然一意孤行。”

司馬容不說話。

無修長長嘆出一口氣:“在容施主心中,究竟可有佛祖?”

司馬容還是不說話。

無修又嘆道:“容施主,貧僧沒什麼話好講了。”

“是麼?”司馬容緩緩道:“我卻很想聽大師再說點什麼,譬如有些,我一直想知道卻從來不能問的。”

無修握檀珠的手難以察覺地顫了一下:“阿彌陀佛。容施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無論是能放下,不能放下的,還是該放下,不該放下的,去到盡頭之時,都始終不得不放下,也只有放下了,才能心無旁騖,才能真正解脫。”司馬容接道:“是所謂,狂心頓歇,歇即菩提。 “

無修目中閃過一道亮光:“容施主慧根。”

司馬容低低一嘆:“怎奈我本癡人。但凡癡人,總歸都是執迷不悟的。佛家的境界我達不到,是以到現在仍解脫不了,敢問大師,您又是如何解脫的?”

無修不由倒退一步。

司馬容看了無修一眼:“這十幾年我每次來,大師都置若罔聞,今日卻破例現身。。。大師相勸的心意,司馬容心領了。”

無修怔怔望着司馬容半晌,驀地長嘆一聲:“貧僧無能,幫不了容施主。”

“既身在紅塵,又豈能處是非之外?”司馬容淡淡一笑,轉身朝外走去:“往後,我恐怕不能再來,這片紫芙就勞煩大師照顧了。。。司馬容,感激不盡。”

‘瑤池’居後院,有一片潔白的鳶尾花,花前,一個美麗的婦人扶着一張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面貌清癯秀雅的男子。

美婦穿地很普通,只是家居的常服,幾摞碎髮垂在腮旁,模樣不勝嬌弱。她蹲下身,替男子蓋上一張薄毯,溫柔道:“志堅,起風了,小心着涼。”

男子沒有反應,美婦繼續道:“志堅,我今天束了你最喜歡的婉鴛髻,喜歡麼?”

WWW◆ ttκǎ n◆ ¢○ 男子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那片白色的鳶尾花,毫無神采。

“志堅,你我之間,幾時變得如此無話了?”美婦忍不住嘆口氣,道:“想當年,我們常常在一塊兒切磋詩詞,論辯佛法,幾乎無話不談。你總說,放眼中土,能辯過你一口雄才的女子,除了蓉兒,就只我而已。”說罷,又幽幽地笑了:“歲月荏苒,事過境遷,志堅,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

她彎下腰,盯視他的眼:“你和欣如那一場戲,換作今日的尹韶雲,是絕對不會被騙倒的。。。當我坐在突厥王的新房裡,聽見司馬雲峰迎娶欣如的消息,你可知我有多麼傷心?我對你一番深情厚意,你怎捨得那般待我?”

上官志堅一動不動,眸如死水。

她重重嘆口氣:“志堅,你真是糊塗,就算蓉兒倖免和親,她也終歸要嫁給別人,不可能留在你身邊一輩子。能永永遠遠陪着你的,只有我啊。”她伸出一雙春蔥玉手,緩緩撫過那張讓她半生魂牽夢縈的臉龐:“志堅,過去的都不要緊,都把它忘了罷。。。如今,已無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這下半輩子,我們永不分離。”

“王妃。”身後傳來一聲低喚,是香兒。

尹韶雲擡起頭:“都辦好了麼?”

“是。”香兒應聲,又踏前一步:“王妃,沁陽城不宜久留,耶律雄將軍囑咐我們即刻前去與他匯合。”

尹韶雲頷首:“你捎上公主,記着,到那兒之前,莫弄醒她。”

“是。”香兒閃身退下。

尹韶雲朝上官志堅嫣然一笑:“我這個傻女兒,成天只知風花雪月,同我年少之時一般天真浪漫地緊。”說着又長長嘆口氣:“想起當日回朝省親,我真替她捏一把汗。你知道,皇兄巴不得兩朝二度聯姻,我卻怕她無論嫁給太子或容大公子都免不了要當寡婦,所幸最後挑上一個溫清遠,雖出身貧寒倒底也是個人才,怎奈他對太子愚忠,實難爲我所用。。。爲了叫他們成不了親,我不得不裝病裝了這麼久,其中辛苦不提也罷。。。唉,志堅,你說,將來瑤兒會明白我這個做孃的一番苦心吧?我全是爲了她好呀。”

上官志堅的眼瞳依舊空洞呆滯,面無表情。

尹韶雲又替上官志堅攏了攏衣裳,柔聲道:“志堅,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瞧瞧瑤兒,很快就來接你,隨後,天高地遠,都由得我們了。”她淺笑,湊過去貼住上官志堅的臉頰溫存片刻,方轉身離去。

庭院裡,很靜,靜地,只有清風飄過的聲音。

一張‘花旦’臉譜,悄無聲息地落在上官志堅的面前。

“志堅少爺。”

一聲嘆息,從臉譜背後傳來。‘花旦’輕輕握住上官志堅的手,聲音忽然不再細如蠅蚊:“都怪阿玉沒用,既不能幫到蓉兒小姐,也沒能照顧好志堅少爺。”

上官志堅那本如死水一般的眸子驟然迸射出一道光芒,緊緊盯住花旦的臉,喉嚨中發出‘嗬嗬’聲,卻是說不出話來。

花旦惻然,從懷中掏出一枚暗褐色蠟丸:“志堅少爺,這是容大公子囑阿玉轉交少爺的。容大公子帶話:‘外甥不孝,唯求舅舅從此脫離苦海’。”

花旦含淚將藥丸捧到上官志堅面前:“容大公子說,要不要吃這藥丸,全由志堅少爺定奪。”

上官志堅的視線移至花旦的手心,眼睛突然猛地往下一眨。

“少爺。。。”花旦強忍着淚水,哽咽道:“少爺,阿玉就此拜別少爺,下輩子,下下輩子,阿玉做牛做馬,再來伺候您與蓉兒小姐!”說罷,一手拖住上官志堅的後頸,一手將藥丸就喉灌下。只一小會兒的功夫,上官志堅的面色便漸漸地變了,一縷縷血絲從他的嘴角溢出,他卻似絲毫不覺痛苦,眉目間一派平靜祥和,看着花旦脣瓣微張:

“叫。。。大公子。。。小心。。。她。。。”

最後一個‘她’字尚未出口,手掌已軟綿綿地垂了下來,眼角處似有什麼晶亮的東西滑落在塵土中,沒了。

兩天前。

東海之濱。

風和日麗,雲浪徐徐。

藍海白沙的盡頭,有一處小木屋,檐下坐着一個布衣老頭,和一個黃衫小姑娘。

老頭也不是很老,頭髮還未灰白,皺紋亦不深,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顯而易見年輕時必是一雙桃花眼。

這一聲老頭,卻是小姑娘叫的:

“老頭子,你有一手哇。”小姑娘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櫻桃小嘴兒努努不遠處的一片林子:“沒想到我家海棠在你這兒也能種地活。”

老頭子嘿嘿乾笑兩聲:“老頭子平日沒事做,便琢磨着如何能在這片沙地上種海棠,倒也頂能打發時間。”

小姑娘歪頭一笑:“叫你跟我去島上,你又不肯,每次見你,你又說悶。”

老頭子搖搖頭:“去島上幹嘛,島上有的這兒都有,老頭子日子過地逍遙自在,不愛搬家。”

小姑娘撇撇嘴:“你是自在啊,就苦了靜宜哥哥,又得幫着種樹,又得幫着練兵,晚上還要被你逼着講笑話!”

“他膽敢跟你抱怨我?”老頭子一拍大腿,叫道:“靜宜!”

這一叫,好似很隨意,然聲音,卻遠遠地傳開了去,直至樹林深處。

小姑娘微微笑,支着腦袋:“老頭子,他們都說你是東海之上武功最高強的俠者,可你卻甘心留在中土守一輩子邊疆,這是爲啥?”

老頭子白她一眼:“你個小奶娃懂什麼?跟你那是白說。”

“不過就是一道口諭麼。” 小姑娘聳聳肩,不以爲然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兒了?現在,東莞可是阿爹做主。”

“說你是小奶娃就是小奶娃,這種不敬的話也說地出來,你老爹怎麼教你的?”老頭子吹鬍子瞪眼:“靜宜要敢這樣揹着我說話,我還不打斷他的狗腿!”

“孫兒謹記爺爺教誨,片刻不敢擅離職守。”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黑髮少年仗劍而立,古銅肌膚襯着一口雪白牙齒:“不知爺爺召喚孫兒,有何吩咐?”

老頭子指指茶几案頭壓着的一封火漆信。“這個,拿去。”

靜宜一怔:“爺爺,我們不能出兵。”

老頭子眼睛一瞪:“爲啥?”

靜宜正色道:“我東海將領乃百年前東莞祖皇爲保海界平和所立,令各國軍勢無法近我東海領域,然這一回,乃四國之爭戰,與東海無關。”

小姑娘猛點頭:“就是,與東海無關。”

靜宜掂了掂火漆信,又道:“幫了其中一個,便是得罪另外一個,兩邊都不是好相與的主,不如誰也不幫。”

小姑娘湊近一看,只見紅色的火漆印旁畫了一枝秀雅的蘭花,心中有些納悶,嘴上則忙不迭附和:“靜宜哥哥有理。這渾水,咱不趟。”

老頭子跳起來,一腳踹過去,兩人身形微動,靈巧避開。靜宜略皺眉:“爺爺。”

“不趟渾水?你們以爲東莞當真沾不上麼?”老頭子雙手叉腰,訓道:“老子教你們的敢情都白教了,啥叫脣亡齒寒?啥叫黃雀在後?人生在世行一慮十,懂不懂?”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老頭子可是擔心他們打完了他們的,就該打我們了?”

“還是小丫頭機敏些。”

靜宜臉色微變,老頭子看了靜宜一眼:“咱們□□放久了,人人都以爲東莞長在蓬萊仙境觸手不及,若有人膽敢渡海一試便知島國距此不過十里。。。屆時,光靠你這二十萬海軍,也不曉得夠用不夠。”

靜宜渾身一凜,肅聲道:“靜宜必拼力一戰,誓死捍衛島國!”

老頭子抄起一把沙土扔向靜宜,啐道:“死死死,一天到晚都是個死腦筋,訓練你講個笑話比種海棠還難,真不曉得我東方翎英明一世,怎會得了你這個傻孫子!”

靜宜抹抹臉,吶道:“爺爺。”

老頭子白他一眼,轉向小姑娘:“語兒,你來說!”

語兒仔細瞧了瞧火漆信,眼珠子滴溜溜打個滾,道:“南夷強弩之末,遲早被殲。赫連華摟初登基,固權乃當務之急,不應好戰。”

老頭子‘嗯’了一聲。

“至於突厥,就有點不好說”,語兒看看老頭子,接着道:“這些年阿爹得了些線報,道北邊表面由耶律大王當政,然許多整治朝綱的旨意,卻都是打他王妃那兒來的。阿爹說,那尹朝來的王妃甚是聰明,二十年來將突厥韜光養晦地好,如今兵強馬壯,國富勢厚,必不甘盤踞一方。”

老頭子頻頻點頭:“你阿爹說地很是。”

旁邊靜宜猛一拍腦袋:“如此說來,突厥沒準藉着尹朝太子與相府內亂之際趁火打劫,一石二鳥?”

老頭子睥睨靜宜:“拖語兒的福,傻小子總算開了點竅。”

靜宜瞄語兒一眼,有些臉紅。

“靜宜哥哥說地對。據阿爹得的暗報,突厥借了五萬兵馬給相府的大公子。”語兒伸出一個手指,低聲道:“可是,一夜之間,那五萬兵馬竟都不見了呢。”

“不見了?”靜宜懵懂:“怎會不見了?”

“我也不知”,語兒搖頭:“最後一封暗報上說,那五萬兵馬沒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相府無人接應,損失慘重,折了一半兵力,還被逼進了山谷。”

靜宜‘喲’了一聲:“舉帥爲何人?”

語兒道:“西陵清郡王赫連華清,副帥乃司馬家的二公子。”

靜宜道:“素聞溫家軍驍勇善戰,果然名不虛傳,此次出動多少兵力?”

“留下五萬抵禦南夷,另十五萬全部應戰,兩方在關外五里風砂谷交鋒,溫家軍折兵兩萬,相府折兵五萬。”語兒想一想,道:“想那風砂谷,當是突厥軍接應相府之地。”

靜宜動容:“若突厥軍一直不現身,相府兵馬豈非困死谷內?”

語兒扳着手指算了算:“風砂谷內無泉水,多風,遍佈沙礫,鮮有飛禽走獸出沒。也就是說,一旦軍糧絕盡,溫家軍要拿下相府,無需一兵一卒。”

靜宜不由惋惜:“那位大公子必是看上風砂谷地勢奇突,欲以地形之利彌補兵力不足,然未料突厥臨陣變卦。。。這一招,竟是自掘墳墓了。”

一直在旁邊閉目養神的老頭子這會兒悠悠睜眼,開口道:“語兒,若換作你是突厥軍,你當如何?”

語兒怔了怔,隨即笑道:“我就等唄。赫連華清又不是呆鵝,眼看情形不對必然另出計謀,無論如何還得再拼一場不是?”

老頭子頷首。

語兒道:“那就等他兩方拼個俱傷,然後一鼓作氣收拾殘兵!”

老頭子微笑:“這辦法是好,可溫家軍既能震伏南夷蠻子那麼多年,絕非平凡之輩,縱精疲力竭,鳥盡弓藏,也未必敗給區區五萬突厥軍。”

語兒、靜宜面面相覷:“莫非還有後着?”

老頭子摸摸鬍鬚,笑地高深莫測:

“若我沒猜錯,那五萬兵馬定是隱在什麼地方,等着大軍後援呢。”

司馬烈的臉上佈滿了塵土、鮮血,和殺氣,死死盯着封賭谷口的巨石,不發一言。

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十萬部衆已去了一半,軍糧又所剩無幾,突厥援軍連個影都沒見着,而谷外的溫清遠,隨時都可能破石而入。

三天,他已撐了三天,這三天裡,他每時每刻都想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搏命一戰,哪怕是死,也好過困死在這裡。

“想都別想。”上方傳來一把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擡頭,瞧見華清正頂着一簇狗尾巴草,好整以暇地坐在石峰上,朝他揮手拋來一隻野果,笑道:“吃吧,沒毒的。”

他不動:“你剛纔,什麼意思?”

華清跳下石峰,走到司馬烈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烈二公子,男兒拼搏戰場乃英雄本色,可今日咱們若真這麼拋頭顱灑熱血慷慨赴義,恐只爲他人做了嫁衣裳,實在是一樁虧本的買賣。”

司馬烈側身避開華清的爪子:“怎麼說?”

華清朝天空望了望,道:“你等的援軍,怕是不會來了。確切的說,他們不來倒還好,一旦來了,我們可能就連最後一點存活的機會都沒有了。”

司馬烈瞪眼:“你胡說什麼?”

華清微笑:“隔岸觀火,看我們和溫清遠拼個你死我活,你猜他們打地是什麼主意?”

司馬烈一呆,隨即沉下臉:“翰鷹不會騙我。”

“耶律翰鷹是不會騙你”,華清輕彈手指:“然他身爲一個王子,所能決定的畢竟有限。我雖不明究竟哪裡出了問題,但突厥若真心援手,絕不會叫我們等這麼久。”

司馬烈的臉色很難看,半晌道:“我們如今只得五萬兵力,谷外卻有十多萬溫家軍包圍着,他們一旦衝進來,我們必定困死谷內,倒不如衝出去搏一生機。”

華清連連搖頭:“我說了,這是一樁虧本的買賣。”

“就算拼死,我也定要溫清遠替我墊背。”司馬烈盯住華清,喝道:“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以主帥之印相挾,若是貪生怕死大可自求多福,我司馬烈絕不坐以待斃!”

華清斜睨司馬烈一眼:“溫清遠等了三天還不入谷,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司馬烈蹙眉:“自然是等我們絕了糧餉飲水,精疲力竭軍心動盪之際,一舉攻下。”

華清頷首:“那我等了三天,你可知又是爲了什麼?”

司馬烈看着華清,神色猶疑不定。

華清仰頭望天,扯下後腦勺的狗尾巴草捏成一掌粉末吹了出去,輕輕笑道:

“這風,看來就要變了呢。”

司馬容站在王府門口,猶豫了一下,才踏進去。

守門的姜伯一見他,立馬歡天喜地地喚道:“容大公子!”

司馬容‘嗯’了一聲:“王爺在麼?”

“在!在!”姜伯忙點頭,殷勤道:“王爺就在書房。”

司馬容塞給姜伯一錠元寶:“拿去喝茶。”

“唉。。。這怎麼使得。。。容大公子。。。”剛要推辭,司馬容卻早已走地老遠,姜伯低頭看看手裡的元寶,不由暗歎口氣。

這個容大公子倒底在想什麼,他從來琢磨不透。不就是兩父子麼?這王府不就是他自個兒的家麼?天底下哪有人進自家的門,還要給門錢的?

王爺正在寫字,潑墨而就,揮灑淋漓,落在紙上的是一個大大的‘壽’字。

“容兒。”王爺一見他便笑了:“久不動筆,生疏了,你替我看看,這個‘壽’字寫地如何?”

司馬容走過去,看着紙卷,口中喃喃道:“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王爺一愣:“容兒,你說什麼?”

司馬容腦海中瞬間晃過一片流紗的影子,淡淡道:“沒什麼。”又看了王爺一眼:“怪我麼?”

王爺擱下筆硯:“怪你什麼?”

“我心浮氣躁,又部署不周。。。”,司馬容輕嘆:“若非一意孤行將計劃提前三天,興許還來得及阻止突厥軍的叛變。”

王爺問道:“再讓你選一次,你又當如何?”

“我。。。”司馬容的神色片刻恍惚,半晌淡淡一笑:“還是這麼做。”

王爺望着他不由嘆口氣:“你當真那麼喜歡她?其實,你若肯聽我的話將她放在太子的身邊。。。將會是一枚絕佳的棋子。”

司馬容不出聲,轉過頭去,隔一會兒才道:“東莞那頭至今無信,烈他們最多再支撐一日。”

王爺沉吟道:“怎麼辦?要派江風去麼?”

“兵力懸殊”,司馬容搖頭:“就算派出所有的輕騎也於事無補。”

“那這場仗。。。?”

司馬容簡單道:“華清會有辦法的。”

王爺展顏:“赫連華清這顆棋子,你用得甚是妥當。”

司馬容面上卻無得色,頓了頓,又道:“我已派出所有輕騎包圍了皇城,東南西北四大城門皆爲我閉鎖,即便火攻,也至少得燒上一天一夜才能將百斤的石牆灼出個洞來。”

“做地好。”王爺頷首:“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西陵王過世了,你知道麼?”

司馬容淡聲道:“西陵現在只有一個王上,便是赫連華摟。”

“你實在該殺了赫連華晴的”,王爺面有憂色:“西陵王一死,赫連華晴勢必復仇,不用說她第一個要對付的人便是你。該女心狠手辣,又恨你入骨,且你在明,她在暗。”

“那又如何?”司馬容臉無表情:“由她去好了。”即便十個赫連華晴攻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只怕,他們會傷害她。

可現在好了,她走了,再也不回來了,這裡的紛紛擾擾,恩恩怨怨終於與她無關了,那麼,他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輸贏成敗,不過就是這麼一件事罷了。

王爺深深看了司馬容一眼,猛地將袍子一甩,朗聲道:“既然如此,我們這就進宮去!”

司馬容卻長袖一攔:“我從相府出來的時候,對相爺說了一句話,到您這兒來,我還是這句話”,他看着王爺,靜靜道:“我一個人去。”

王爺一呆,隨即不悅道:“容兒,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是兩父子,必然共同進退。”

司馬容袖中滑出一枚令牌,交到王爺手上:“萬一我敗了,你和相爺一起從西門出去,門外布了一小隊輕騎,身手上佳,定能護着你們全身而退。”

王爺面色泛白,一揮手將令牌打落在地,喝道:“容兒,你聽好了,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就算你敗了,爲父也絕不捨你而去!”說罷一把抓住司馬容的手,哽聲道:“容兒,爹爹說過,再不丟下你了!”

司馬容望着王爺,眸中涌上一層悲憫,嘆道:“你若一心要去,我也不能攔你。”

王爺喜道:“好,那我們走!”說罷轉身去取懸在牆上的長劍,剎那,司馬容衣袖輕揚,拂向王爺的睡穴,王爺頓時全身一軟,癱了下去。

司馬容將王爺置於榻上,替他蓋好被子,揚聲道:“進來吧。”話音未落,窗戶立時開了半扇,一道身影飛速掠入。司馬容垂下眼,聲音低不可聞:“他,去地可好?”

來人單膝跪地,取下‘花旦’臉譜,一張面孔淚痕斑駁:“他囑咐公子。。。多加小心。”

司馬容沉默良久,半晌長長嘆出一口氣,俯身拾起地上的令牌,放在王爺的手心:“爹爹,我知道你很疼我,可你對我越好,我就越愧疚。。。我唯一能做的,唯一能替孃親彌補的,便只有將這些紛擾糾纏都做個了結,然後爲你,奪回真真正正屬於你的東西。”

“容大公子。。。”

司馬容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一伸手將她扶起:“你幫了我這麼多年,我無以爲報,只盼你看在孃親的份上繼續照顧王爺。我若回不來,你就帶着他去西域,西陵王赫連華樓是我至交,你們在他庇護下,會過地很好。”

“大公子。。。李玉自打六歲被蓉兒小姐收留,這一生一世便都是小姐的人,小姐不在,李玉的命就是大公子的,大公子無論叫李玉做什麼,李玉都甘願赴湯蹈火,但是。。。您是小姐唯一骨肉,若有什麼萬一,叫李玉有何顏面再見小姐?”李玉潸然淚下,兩隻手緊緊抓着司馬容的衣袖:“李玉曾經立誓,一定要等到小姐回來那一日,將大公子完完整整地交給小姐!大公子,求你別趕我走啊!”

“李姑姑,夠了。”司馬容低垂了眼,掛在嘴角的笑漸漸隱沒:”我娘她,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