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韞一去不回頭,如同那日月娘的義無反顧。
韋素的手已然摸到自己的劍柄,他知道只要出手,華韞就再也沒有機會喊出他的名字。可是……他忽然住了手,只因華韞說過,他的業障要由自己來還。
業障?
他驟然轉身,死死盯着那房中涼薄的昏黃燭光。
無論如何,待完成使命,他定會帶她走。
不管你是江南還是鄭夕顏,不管你是不是九鳳臨世之身,此生你都只能屬於我。月娘的債,早已用命償還,此刻他是韋素,誠然不是昔日的楊傲。
走在蕭瑟的迴廊裡,明晃晃的燈盞不斷的搖晃着。下過雨的廊檐滴滴答答的落着水,讓寂冷的夜裡平添了幾分熱鬧。
大雲的營帳駐紮在邊城外,秦沐麟坐擁軍妓,笑着與自己的部下喝酒。
外頭急匆匆跑進一個人來,就這秦沐麟的座下便跪在地上,“殿下,王卉逃至大雲邊境,屬下等拼死才射中了他。”
秦沐麟大喜過望,“死了沒有?”
那人頷首,“背部中了毒箭,墜入護城河中想必是活不成的。”
“好!好!好!”秦沐麟連道三個好字,“有賞!待本宮拿下邊城,一定犒賞三軍,讓你們全部連升三級。”
便得衆人俯首稱臣之音,不絕於耳,秦沐麟越發得意。
飲酒作樂,軍妓雖然低賤,但在這樣的地方,能有個女人也是不錯的。何況軍中多爲男子,多日不知女子滋味,豈能安枕入眠。
“殿下,王卉多番阻撓,甚至以十二道奏摺誣告殿下。如今除去這眼中釘,待拿下邊城,殿下便是大功一件!”部下諂媚,換得秦沐麟朗聲大笑。
側身,壓上懷中的軍妓。衆人悉數退出去營帳,外頭戰火紛飛,帳內春色旖旎。
是夜,漆黑一片,大批黑影涌入大雲營帳。
頓時火光沖天而起,只聽得有人高聲嘶喊着,“敵軍劫營!敵軍劫營……”瞬時大雲軍隊亂作一團。有人衣衫不整便被砍殺在帳內,也有人剛拿起武器,不消片刻就已經被亂刃分屍。
部下衝入秦沐麟的營帳,將慌亂失措的秦沐麟帶出營帳,殊死突圍。
一場大火,伴隨着慘烈的廝殺,王牧高騎馬背,指揮得當。
到了天明之際,已然將整個大雲軍隊控制,軍士死的死,降的降。八萬大軍,全軍覆沒,主將逃逸在外,好不狼狽。
“將軍,大雲二皇子不見蹤影。”部下劉世馬前稟報,“搜遍了整個大營,想必昨夜趁亂逃出了大營。”
王牧端坐馬背,闊額粗眉,朗目沉沉,厚脣冷笑兩聲,“追!想必跑不遠。王卉何在?想那王卉乃大雲名將,行軍佈陣更是個中能手,如今能見上一面委實也算好事。”
誰知那劉世押上兩個軍官,卻是那夜與秦沐麟喝酒暢飲的部下。
見着王牧便如同見着親孃一般的爬上去大哭,也不覺得丟臉齷齪。反倒狼嚎鬼叫的求饒,“大人饒命!將軍饒命啊……我等委實不知二殿下行蹤,將軍饒命……”
王牧冷哼兩聲,“爾等這般窩囊,莫怪大雲軍隊不堪一擊。說,你們的主帥何在?”
其中一人忙搶先答道,“早前因爲得罪了二殿下,被殿下囚禁。誰知那王將軍不識時務竟率部逃離,故而二殿下容不得他,便縱人去追,而今已經死在了邊境。”
“什麼?”王牧一臉的惋惜,更是雙目怒視,“這般大奸大惡,本軍豈能容你們!來人,五馬分屍!”
話音剛落,劉世率人將二人帶下去,當着大雲軍士的面,將二人五馬分屍。彼時血濺三尺,也教大雲軍心浮動,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
王牧的軍隊素
爲仁義之師,只一言:願留作遷國軍中,好生相待,官至原級,不願留下的皆可返回大雲。來日戰場相逢,生死不論。
於是乎,大多數的大雲降將領着殘部退回大雲邊境。
大雲邊城,秦沐麟一身泥濘,狼狽不堪的策馬而歸,身後只帶着殘存的寥寥數人。很快大雲慘敗的消息傳回宮中,秦恭大怒,八萬大軍付諸流水,直教其痛徹心扉,一下子吐出血來。
秦沐風等在秦恭的寢殿外頭,御醫走出寢殿,輕嘆一聲,“殿下放心,皇上是怒急攻心,好生修養便無大礙。”
“小幺子,送御醫出去。”秦沐風大步流星的走進寢殿。
內頭,劉雉跪在牀前,嚶嚶哭泣着。
秦沐風走到牀前,喊了一聲,“父皇!”心頭忽然疼了一下。
那一瞬,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男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君,蒼老的痕跡已經爬滿了面頰。原本風華的臉上凝着皺紋,褶皺密佈只爲天下,只爲這大雲的宏偉藍圖。
握住韌性不再的手,秦沐風眼底的光柔和得宛若陽光,散發着綿柔的溫暖,“父皇你怎樣?”
雙眸徐徐睜開,蒼老的帝王,已然不復當年的精神爍爍。這一次全軍覆沒,讓他一下子病倒,滿是滄桑的眸子注視着自己榻前的兒子,乾澀的脣張了張。卻聽見外頭劉雉低低的哭聲,灰暗的眸子驟然凝出霜冷的顏色。
“朕還沒死,你哭什麼?”秦恭動怒,不覺劇烈咳嗽。
秦沐風攙了他坐起,“父皇莫要動怒,御醫交代好生將養着。劉夫人不是在哭您,她左不過在哭她自己。提前哭一哭,也是好的。”
秦恭不是不知道秦沐風話中有話,卻也只能捶胸頓足,“這個不成器的逆子!”
臨陣脫逃,三軍覆滅。
臨走前,秦沐麟還一貫的意氣風發,誇下海口,如今卻是這般境地,怎不讓秦恭悔恨。只可惜恨之晚矣,八萬大軍覆滅,軍心動搖。本想讓秦沐麟立功,平衡兩個兒子之間的權力,誰知適得其反,反而讓秦沐麟的無能徹底暴露人前。
想來朝堂之上,也不會再有人依附於他。
這般蠢貨,哪裡像是可以爲大雲帶來興旺之態?
再看眼前的秦沐風,兵不刃血拿下韋國,只這一項,秦沐麟便是望塵莫及。
罷了罷了,何苦再拿這不成器的兒子試驗,死傷這麼多的將軍,秦恭是又急又氣,又悔又恨!何苦三軍主帥王卉乃是驍勇大將,其部下皆是忠實死士,如今生死不明……
以後,還有誰人掛帥出征?
秦沐風輕嘆一聲,“父皇莫要擔心,二弟已經回來。方纔進來之前,兒臣已經接到邊關急報,二弟已於日前回到大雲邊境,想必不日就可歸朝。到時,父皇再問個明白便是,何必爲此傷了自身。三軍已滅,父皇無力挽狂瀾,只能再謀它路。”
聞言,秦恭低頭長嘆。
外頭劉雉還在低低哭着,秦恭忽然拾起牀頭盛藥的玉碗,狠命砸出去。
簾子外頭的劉雉躲閃不及,正好被砸中面頰,只見鮮血突然噴涌出來。劉雉一聲慘叫,伴隨着悶哼倒地。
宮婢們忙手忙腳將劉雉擡出去救治,秦恭卻已無暇顧及。此刻他心心念念自己的萬里河山,什麼美人妖嬈,都比不上大雲天下。
秦沐風不說話,只是在等。
等着秦沐麟回來,等着他像狗一樣的爬回大雲皇宮。說他是狗誠然也不錯,敗軍之將喪家之犬,果真是最適當不過的。
他也知道,秦恭在等他開口,像覆滅韋國那般立下軍令狀,最好能兵不刃血的拿下遷國。可是沒有得到自己應有的許諾之前,秦沐風不會再開口,就算秦恭讓他出徵,他也不會答
應。
站在皇宮的瞭望臺上,秦沐風面無表情,眸光隱隱透着寒涼。身後站着一語不發的紀揚,雙眸窘窘,看着不遠處的馬車緩緩朝着宮門口駛來。
“殿下,許是二皇子。”紀揚道。
秦沐風冷笑,“不是也許,是他真的回來了。”
紀揚微冷,“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人都安置妥當了嗎?”秦沐風垂下眉目,低頭看着底下奢華無比的宮闈,置身高閣便要有高處不勝寒的忍耐。他忍了十八年,而今總算熬到了這樣的結果。
“殿下放心,皆已到位。”紀揚不緊不慢。
聞言,秦沐風乾笑兩聲,擡頭望着天際散開的陰霾。今日的天氣甚好,萬里無雲,秋高氣爽,誠然是個好日子。
適合見血的好日子!
“宮裡的楓葉紅得不夠豔烈,想必是渴血的,莫不如沾點人血,才能教人更生歡喜。”秦沐風轉身走下樓梯。
二皇子歸來,卻沒有任何文武前去恭迎,金殿內死氣沉沉,君王正襟危坐,就等着他的不孝子被押解上殿。
果不其然,秦沐麟剛下馬車,卻瞧見一對侍衛持劍相向,將他圍在了正中央。當下翻了臉,“放肆!本宮乃二皇子,瞎了你們的狗眼!”
“皇上有令,押解二皇子上殿!”耿重冷然站在秦沐麟跟前。
說時遲那時快,帶着輕紗斗笠的劉雉快步走來,“放肆,不得對二皇子無禮。”
耿重行了禮,恭敬而冷漠至絕,“夫人,這是皇上的旨意,卑職必須執行。”
“母親!”秦沐麟宛若看見了希冀。方纔的場面着實驚了他,原以爲自己回宮會一如往昔,即便丟了八萬大軍,好歹自己還是皇帝最寵愛的二皇子,想來依舊可以享受皇子殊榮的。誰知耿重一句押解,便讓他的身子劇烈顫抖。
這一喊,秦沐麟霎時哽咽着撲上劉雉,“母親,父皇爲何這般待我?母親,兒臣冤枉!兒臣爲大雲生死相付,絕然沒有臨陣脫逃,母親你可要相信我。”
劉雉連連點頭,“麟兒放心,皇上殿前你只管照實說,你父皇定不會再責怪你!”
秦沐麟頓了頓,“母親爲何遮着臉?”
聞言,劉雉退開幾步,“沒、沒什麼。”
話音未落,秦沐麟卻驟然上前掀開了劉雉的輕紗斗笠,頓時驚在當場,嚇得手中的斗笠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連帶着耿重也是嚇了一跳,眸光裡盡是不可思議。
當日秦恭的玉碗左不過砸中了劉雉的眉骨,故而大出血。雖說看着恐怖,但實則並無大礙。可是現下,眉骨處竟開始紅腫潰爛,連帶着森森白骨都表露出來。傷口綿延至眼皮上,將原本美麗的臉龐頃刻間扭曲得不成樣子。
乍一眼,如同鬼魅般令人作嘔。
劉雉瘋似的撿起輕紗斗笠,快速戴在頭上,奔命般落荒而逃。
秦沐麟愣在當場許久,等到回過神來,整個人都開始顫抖。那一刻,他已然可以看見淒冷的宮闈,葬白骨,埋此身。
“爲什麼我母親會變成這樣?”秦沐麟慌亂無比。
耿重看一眼劉雉消失的方向,只是清冷道,“二殿下還是親自去問皇上吧!”回眸衝着侍衛們冷喝一聲,“請二殿下入殿!”
話音剛落,秦沐麟被人左右挾着,連拖帶拽的丟在了金殿正中央。
秦恭高高在上,終於看見自己寵了十多年的幼子,第一次以這種極度狼狽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冷睨秦沐麟面上死灰般的顏色,如同喪家之犬,全然沒有大雲皇子該有的氣魄,儼然將他的顏面,大雲的顏面,丟棄殆盡。
一聲怒喝,秦恭目光灼灼,“你還敢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