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鄭夕顏的身後,秦沐風良久沒有開口,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的背影,眸中的光寸寸冰涼。生死符已經被逼出她的體外,奈何生死符的毒素不比其他,生死符以心頭血爲基礎,用最毒辣的方法配製九十九中毒蟲毒草,然後施以苗疆巫蠱。
若不是修羅當時斷了一臂,自身功力不足,無法動用自身的力量去與巫蠱相融合,鄭夕顏定然不會像如今這般完好無損。巫蠱的種類何其多,修羅用的是咒怨。生死符被逼出體外,但是修羅的力量還留在她的體內,是故鄭夕顏如今的是被修羅的力量傷及了眼部神經。
“覺得內疚,所以一直不說話?還是你覺得我的背影於你而言已然足夠?”鄭夕顏長長吐出一口氣,緩緩轉過身來,憑着他的呼吸判定他的方位。
“現下好些麼?”秦沐風上前,坐在她的身邊,攬過她的肩頭靠入自己的懷中。他的顎抵着她的額,心頭微微疼着。
鄭夕顏笑了笑,“除了眼睛看不見,一切都已經恢復正常。”
她頓了頓,又道,“秦沐風,你那日說的話可是作數?”
“我對你的話,慣來作數。”他斬釘截鐵。
聞言,鄭夕顏又往他的懷裡靠了靠,“可是我瞎了。”
“不是說得很清楚嗎?瞎子也要!”他顯得有些生氣,大抵是她說自己瞎了,所以覺得很心疼的緣故。
鄭夕顏點了點頭,“那就好,不然我就要另謀出路了。”
“你說什麼?”他凝眉,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麼?
“大雲的皇子,豈能娶個殘廢的,不過有你這句話,就算皇帝不同意我也不怕。秦沐風,我現在看不見,你不要鬆開我的手,否則……”她頓了頓,“否則我該怎麼辦?”
心如刀絞,他抱緊懷中的女子,“不管父皇是否答應,我都會娶你爲妻。”
她點了點頭,半晌才道,“好!”大抵這樣的話題太過悲慘,鄭夕顏轉而問道,“聽說趙嘉去了國寺,是真的嗎?”
秦沐風頷首,“是,大抵是出家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亡國之臣,還是斷了六根的好。免去身死之難,也免去了更多的紛爭。橫豎獻了國家的是趙嘉,指不定會有多少遷國的死士要尋他報仇呢。
“帶我去找他。”鄭夕顏道。
“爲何?”秦沐風一怔,“是因爲那封信?”
鄭夕顏點了點頭,“我想他早就知道楊傲是假的江南,卻爲何還要一直假裝下去?他分明知道得很清楚,爲何……還有那個虎符,爲何在他手上。”
秦沐風不說話,良久才道,“在前往於府之前,趙嘉便找過我,聲言他可以幫我除去王牧,但條件是得到虎符。便是在紀揚逃獄時,那虎符其實就已經在趙嘉的手上。”
虎符,一直都在趙嘉的手上。
國寺內空空蕩蕩的,不似從前的香火鼎盛。如今的國寺,殘葉敗落一地,只有幾名僧人手持笤帚慢慢清掃着落葉,香菸嫋嫋,寂靜非常。這纔是記憶中的佛門境地,宛若一片淨土不染分毫塵埃。
鄭夕顏坐在菩提樹下,秦沐風遠遠的站在樹後,儘量讓鄭夕顏處於自己的視線之內,而又不至於打擾到她。
菩提葉子不斷的落下,她側耳聽着細碎的腳步聲緩緩而來,竹製的笤帚在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她頓了頓,開口便問,“是小王爺嗎?”
一身麻布青衣,剃度後的趙嘉眉目淡薄,再無從前的傲嬌之氣。如今的他,仿若放下了一切,整個人顯得格外空靈。如此這般,反倒有幾分脫俗禪意。
手持笤帚,他躬身道,“貧僧了空。”
鄭夕顏聽出是趙
嘉的聲音,便起了身,到底因爲他過分的安靜,她便不知他的確切位置。只是儘量的讓耳朵去聽,眼神空空蕩蕩的。
趙嘉微微一怔,“你的眼睛……”
聞言,鄭夕顏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眼睛看不見了,所幸我這雙耳朵還是極好的,便當時有失必有得吧!就如同你,去了趙嘉二字,退了王爺之名,便不是了空,這心頭也足見空明。其實姓甚名誰,富貴榮華又有何重要,左不過浮雲一場,身死百年萬事空,都是一樣的。”
長長吐出一口氣,趙嘉道,“你的修行誠然比我高得多。”
鄭夕顏莞爾,“若是讓我修行,豈非要鬧得滿天神佛都不安生?罷了罷了,我還是俗人一個,倒也自由快樂一些。成日的青燈古佛,大抵是要被憋死的。慣來,我也是個坐不住的人,還不如去看看晨曦落日……”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這纔想起自己看不見了,這廂又胡說。
趙嘉垂眉不語,“你要問什麼,便問吧!”
誠然,她今日不是來找他聊天的。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鄭夕顏問。
輕嘆一聲,趙嘉道,“彼時我與你哥哥相交甚好,自然知道他有一個妹妹。你與你哥哥容貌極爲相似,當時還與你哥哥戲言,若是你長大成人,定要與你結成姻親。”頓了頓,意識到自己已經入了佛門,趙嘉的眸色黯沉下去。
鄭夕顏稍稍一怔,莫怪他見着自己的女兒身後,便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只當趙其是斷袖,以爲趙嘉也是個斷袖,沒想到……
“所以就算沒有那封信,你也是信我的?”鄭夕顏猶豫了片刻才道。
趙嘉點了點頭,想起她看不見,又道,“是。”否則他何以千方百計的救她,將她送入竹林小屋。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秦沐風跟着找來了,而且王牧似乎並沒有打算就此罷休的樣子,一路窮追不捨。
“那你爲何要收留楊……韋素?”鄭夕顏凝眉不解。
“韋素不是尋常人。”趙嘉道,“你若當他是普通人,只怕將來是要吃他的虧。他的身份絕對不似你看見的這樣簡單,正是因爲無法確定他的目的,而他彷彿對你還有幾分心思,所以我才留下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總比任他處於黑暗中好得多。”
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鄭夕顏的羽睫驟然揚起,“你是說韋素的身份還有另一重?”
“恩。”趙嘉頷首,“左不過,當時因爲忙着擺脫王牧,一心要救你,我便沒有繼續追查。現下……”自己一生都將在這裡常伴青燈,還是不要累及她纔好。有些話,還是莫要再說罷。
“你知道秦沐風的身份?”鄭夕顏面色微恙。
趙嘉輕笑兩聲,“早在你們出現的時候,韋素就已經告訴我,他是墨門宗主。只不過……他見我遲遲沒有對你們做什麼,終歸還是失了所有的耐心,到底還是離開了我的視線。”
聞言,鄭夕顏抿緊脣,“你爲何要幫我們?”
“因爲我恨遷國,恨遷國的一切,恨不能讓這個王朝徹底覆滅。”從小,他的乳母便向他灌輸了仇恨的理念,報仇的心腸。他痛恨趙善,痛恨趙氏家族,痛恨遷國永遠無法休止的戰爭,以及世間的掠奪。
以至於就算遁入空門,他依舊無法從中解脫出來。只是趙善的死,讓他有了一種想要放下的感覺。
了空,了空,真的能了結空明嗎?
心還在,怕是永遠都要糾纏不休的。
鄭夕顏的身子稍稍一怔,世間有兩種執念能毀天滅地,便是愛與恨。一念之間,但足以一世蹉跎
。
“現在你可以放下了。”鄭夕顏道,“遷國沒入大雲,以後便會成爲大雲的國土,不久之後七國歸一,再也不會有戰爭和掠奪。”
趙嘉定定的看着鄭夕顏平靜恬淡的面容,“當真?”
鄭夕顏點頭,“若我告訴你,這一切已經開始發生,並且這是最後的結局,你信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趙嘉凝神。
“江南。”她淺淺道。
聞言,趙嘉笑了笑,“煙雨江南?”
鄭夕顏頷首,“這樣挺好。”
沉默了良久,趙嘉這才肅色道,“夕顏,最後送你一句話。小心韋素,若你們真的有心覆滅六國,必然要殺了他,否則他終會成爲你們的禍患。其實他是……”
嗖的一聲,四下陡然一陣地獄般的死寂。
“小王爺?趙嘉?了空?”鄭夕顏接連喚了三聲,卻只聽見重物悶聲落地的聲音。緊接着便是秦沐風瘋似的衝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腰肢急速飛身落在廟宇之內。
“發生了什麼事情?”鄭夕顏的心忽然有一種極度的不安,那悶聲是什麼?趙嘉爲何突然不說話?
腦子嗡的一聲,瞬時一片空白。
她的手握緊了秦沐風的胳膊,“秦沐風,小王爺……”
“站在這裡別動。”秦沐風放下她,快速的飛出廟宇,外頭空空如也,什麼人都沒有。方纔他急着保全鄭夕顏,故而沒能來得及去抓人,此刻早已人去無蹤。
沉住氣,若是鄭夕顏此刻還能看見,必定能看見秦沐風極爲難看的面色。日日打雁,今日讓雁啄了眼,誠然恨得咬牙切齒。
鄭夕顏聽見微弱的呼吸聲,一步步的走出去,廟宇前頭的臺階險些讓她翻滾下去。她顫顫巍巍的走到呼吸聲的發源地,而後蹲下身子,卻摸到一支冷箭,而後是滾燙粘稠的液體染了她的手。
羽睫驟然揚起,她快速的攙了那人一把,“小王爺?”
秦沐風站在鄭夕顏身後,戒備的環顧四周。良久才道,“他中了一箭,快不行了。”
箭,正好貫穿趙嘉的咽喉,他留着一口氣,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滿口滿口的鮮血不斷的涌出口腔,而後悉數落在鄭夕顏的衣衫上。她擡着他的頭,胳膊上滾燙灼熱,皆是趙嘉的鮮血。
趙嘉雙目泛白,拼盡最後的氣力在她的掌心寫了一個字,而後便沒了氣息。
“小王爺?小王爺?”鄭夕顏忽然心頭一熱,卻是攥緊了掌心,眸中恨意闌珊。其實他已經決定皈依佛門,他們卻還不打算放過他。她跟趙嘉並未有多少接觸,只是覺得他可憐。此生恨的人,是他的生身父親,而賦予他仇恨的,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籌劃了多年,就是爲了顛覆父親的皇朝。最終,他做到了,親手遞呈了降書列表。只可惜他知道得太多,所以很多人都容不得他。是他遞呈降書,所以他成了遷國的千古罪人。多少人不去思想亡國之因,卻把仇恨都寄存在趙嘉的身上。
也許,是他親手覆滅了所有人心中的希冀。
對於趙嘉來說,早已料到這一日,這樣的結局對於長久處於仇恨痛苦中的趙嘉而言,算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來世,勿要投身帝王家,自古皇家多薄情。
最後是鄭夕顏替趙嘉收的屍,就葬在趙善的墳墓旁邊,生時他不能喊一聲父皇,他不能喚一聲皇兒,如今去了下面或許可以放開一切。這趙氏皇族也算是死得所剩無幾,遷國的皇室也終歸隨了時代的趨勢,逐漸消弭殆盡。
遷國覆滅之事瞬時傳遍天下,各國君主開始惶惶不可終日,然而更驚懼無狀的,還屬大雲的二皇子與劉雉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