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南京城是個好地方。但是太安逸了吧,養得朕手下的將領都成了廢物!”年近六十的朱棣依舊目若明星,精神煥發。除了鬃角藏不住的幾點星白,無論在朝堂上或是後宮中,他依然是最驍勇的統帥!
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名年逾古稀的官員,身着一品的朝服,相貌略顯凌厲,發須雪白。只是發冠之下,竟是點點戒疤!正是朱棣的首席謀士兼心腹知交,民間最爲傳奇的黑衣宰相姚廣孝。
多年相伴,姚廣孝太瞭解皇帝的性子。
“陛下是想御駕親征?”
朱棣撩了撩眉毛,難掩怒意:“有何不可?淇國公丘福,無能之輩!朕交給他十萬騎兵討伐韃靼,結果全軍覆沒!既然這些臣子無能,少不得朕要親自上陣!”
姚廣孝微微一笑:“陛下儘管親征。臣與太子,爲陛下鎮守京都!”
朱棣感慨道:“還是斯道知我!”斯道是姚廣孝的字。
既然決定親征,兵馬糧草,全要籌備起來。忽聽太監來報:“陛下。魏國公府徐裘安求見!”
朱棣喲了聲,笑問姚廣孝:“這小子,自從上回被朕仗責之後,多久沒來朕跟前找罵啦?”
姚廣孝笑而不語。全京城他叫得上名字的世家少年中,這位,是首屈一指的無法無天!但他再怎麼胡來,卻也從沒真幹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頂多挑戰一下陛下的忍受力,也算是給陛下乏善可陳的生活增添幾分樂趣罷。
太監低頭道:“徐三公子說,他可能尋到了文同的真跡,請陛下掌眼。”
朱棣吃驚的瞪圓眼睛,失聲道:“還真讓他尋着啦?快,叫他進來。”轉向姚廣孝道,“你也瞅瞅。我覺得吧,那小子多半是被人給騙了!”
姚廣孝點點頭。文同先生的畫,可不好找。
片刻,徐裘安昂首闊步的走進殿內,磕了頭,笑嘻嘻的叫了聲:“陛下,國師大人!”
朱棣見他小小少年俊美無鑄,眉眼中依稀有着幾分徐皇后的風采,心中先軟了。扔了手上的摺子,哼道:“還有臉來見朕!”
徐裘安立時苦了面孔,沉痛不已的道:“陛下。裘安知錯了。自被陛下責罰後,裘安吃不下睡不穩,深覺自己辜負了陛下厚愛與期望。好在有家母與家兄的諄諄教誨,裘安迷途知返痛改前非——”
“廢話講夠了沒!”朱棣眉頭緊皺。魏國公和他娘能管得住這混世魔王?“尋到的畫呢,快給朕看看吧。若是假的——”
“啊喲陛下啊!”徐裘安慘叫起來,“文先生的畫哪那麼好找啊?侄兒遍訪全城,禮賢下士,不計代價,陰差陽錯百般巧合之下才尋到此畫。但是,侄兒才疏學淺,那個,對古藉名畫一竅不通。所以也不敢確定這畫的真僞!您就不一樣啦!您慧眼如炬,必不會讓侄兒蒙冤受屈的!”
“斯道,你看看他。”朱棣好氣又好笑,“朕剛想誇他有長進呢!又給朕挖坑!”
徐裘安吶吶的低頭嘀咕:“我哪敢哪!”
姚廣孝幾不可查的微微一笑:按這小子的性子,竟然一口一個才疏學淺、一竅不通的自貶。估摸着,這張畫八成有些問題。待他目光觸及陛下平鋪於龍案上的畫時,饒是沉靜如他,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驚異萬分的與陛下目光相對:竟然——是真跡?!
朱棣如最嚴肅古板的先生,低着頭在畫中拼命搜尋破綻:這不應該啊!就憑那臭小子,哪有那麼好的運道?!
“去!”他招手太監道,“將朕收藏的那張文同先生的墨竹圖拿來!”
整個皇宮大內,僅藏有文同的一幅真跡!朱棣自然對此畫另眼相看,格外珍視。沒一會兒,兩張畫作並排鋪於案上,他與姚廣孝兩人從絹布到印章,從筆鋒到構圖再到意境,研究揣磨了個遍,也沒找出半分差池!
朱棣長長的舒了口氣,瞧向徐裘安時,卻見他眼光閃爍,一股心虛得不得了的模樣。心中頓時又起疑雲,吩咐太監道:“喚幾個內庭供奉的畫師過來。”
徐裘安又是吃驚又是得意:內庭畫師可個個都是畫中高手。陛下竟然要出動內庭畫師,可見這副畫——嘖嘖,練白棠的師傅,真乃當世高人也!
須臾,三名畫師小心翼翼的鑑賞了《紅竹》之後,皆認定此畫是真跡。
“絹本與竹畫皆沒有問題。”一名畫師興奮的道,“再看畫上的印章。此畫中文同的印章與陛下珍藏的墨竹畫上印章毫無二致。”
“另有東坡、叔能等人的印章,傳承清晰無誤。”
朱棣眯着眼睛問:“這麼說來,你們都覺得這是真跡?”
畫師們躬身道:“是。”
“除非——”一名一直未曾開口的年輕畫師猶豫了一下。
“除非什麼?”
“除非此畫另有原本。否則——”畫師笑了起來,“否則此畫便是真跡無疑!”
徐裘安心頭狂跳:這位畫師,好敏銳的直覺!不禁多望了他一眼,心底暗暗稱奇:在一羣四五十歲的畫師中,他顯得格外年輕,不到三十的年紀,相貌倒是生得普通,乾淨清秀,皮膚略暗,身材瘦小。
另一名畫師奇道:“顏宗何出此言?”
顏宗拱手道:“只因此畫我等之前從未見過。若有高人能以神仙之技仿之,我等也辨不出真僞。”
“你也說了,那得有神仙之技才行哪!”另一名畫師笑不可抑。“可世上,上哪兒去尋這般的神人?”
徐裘安心中大叫:有!還真有!
朱棣若有所思,揮手令他們退下。瞅着兩張畫,半晌沒有言語。
姚廣孝見狀,笑問裘安:“徐三公子,不知此畫從何而來?”
徐裘安嚇了一跳。國師大人怎麼開口了?
說實話,他天不怕地不怕,連皇帝姑父也不怎麼怕。但是對這位沉默寡言貌不驚人的黑衣宰相,卻由衷有點兒愄懼。當即老老實實的回答:“是我在松竹齋尋到的。”
“松竹齋?”姚廣孝沉吟片刻,想起一事,“可是最近鋒頭甚勁,以賣彩繪的薛濤箋和灑金紙聞名的松竹齋?”
朱棣咦了聲:“斯道怎麼知曉?”
姚廣孝笑道:“只因有善男信女,在我廟中施善。有供奉佛經者,用松竹齋的灑金紙抄就。他家的灑金紙,十分別致,泥金繪圖,佛生蓮花生生不息,極妙。”
“能得斯道稱讚,看來他家的東西,不俗。”朱棣心中犯了難。這張《紅竹》,看畫,怎麼看都是真的。但一看送畫的那小混賬,又怎麼都覺得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