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駿午食吃得多了些。自家娘子的手藝太好,炙的五花肉又香又嫩,不知不覺便多用了幾筷。也好,省了車馬費,權當消食。
他一路行到松竹齋前,摸了摸繡囊裡的碎銀子,深吸口氣,踏入店門。
全管事也不急着招呼,只待他將店裡的貨品都看遍了,才笑容滿面的上前道:“楊大人想買些什麼?”
城裡的大小官員,全管事不敢說全認得,但楊千駿的大名還是知曉的!
楊千駿盯着他家的詩箋畫本和各色熟絹愛不釋手:“貴店的工筆畫堪稱一絕!名不虛傳!”他似有不信,“真是你們東家親自畫的?”
全管事笑道:“那還有假!”
楊千駿肅然起敬:“練公子年紀輕輕便有這手畫功,前途不可限量。”
全管事聽出幾分味道來,試探着問:“您是來尋我們東家的?”
楊千駿還沒答話,忽見全管事面色大變,又是驚訝又是歡喜,一張老臉激動得不成樣子:“啊喲,秦大人親臨小店,松竹齋蓬蓽生輝啊。”
楊千駿身子一僵:秦大人?哪個秦大人?
他回頭一瞧,文淵閣大學士秦軒秦大人一身墨藍色細繡團紋的棉袍,窄袖長靴,腰配蹀躞帶,零零掛着刀石之物,閒雅不失英氣,叫人見之忘俗。
楊千駿暗叫倒黴,怎麼遇上他了?目光飛快的掃過對家這身行頭,抿了抿嘴,壓住心底就要浮上的欣賞,硬罵一句:文不文武不武,成何體統?臉上卻笑咪咪的道:“秦大人,真巧!”
秦軒拱手道:“楊大人。”
全管事笑容更濃:“兩位趕巧了。今日我們東家新出了幅絹本。正好請兩位大人品評一番。”
全管事捧寶貝似的從鋪子裡捧出塊米黃色的熟絹。
秦軒雙眸一亮,速度極快的搶先上手。楊千駿的手停在半空中,硬收了回去,暗罵:手快了不起麼?卻也盯着絹本瞧得目不轉睛,稍許,疑惑的道:“這布的紋路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樣哪。”
秦軒瞧了他一眼:“織法不同,紋路自然不一樣。”他伸出骨節分明的雙手,手指交錯模仿了絲線的結構,道:“我雖不懂織布,但這塊布,當是雙絲絹。”
“不愧是秦大人!”全管事滿面驚歎。“正是雙絲絹。是咱們店的新品。就只試製了一點兒看看效果。您們瞧瞧,是不是比單絲絹更厚實,更緊密?”
楊千駿自我安慰道:秦軒出自大氏族,什麼珍貴的綾羅綺緞沒見過。自己不跟他比這見識!
秦軒朝着揚千駿揚了下眉毛,似是示威,似是炫耀:“宋代畫院的雙絲絹曾風行一時。只要保養得當,可存上千載!惜乎到了我朝,這種織法反倒不常見了。也就江南製造局每年還會進貢些給宮裡的貴人。”他頓了頓,感受着細膩結實的布料,“難道這幅雙絲絹,也是松竹齋供奉的織娘所織?”
全管事笑道:“正是。”
秦軒與楊千駿驚訝對望:練白棠走得什麼狗屎運!婉娘這樣的紡織高手,竟讓他給撞上了!
秦軒笑了笑:“敢問這幅絹本怎麼賣?”
全管事眼珠子在兩人間轉了圈,笑道:“因爲是試製品,不敢賣高價。這幅絹本長半尺,寬十二寸。宜書宜畫,咱們東家說了,一寸一兩,這幅布,十六兩銀子。”
楊千駿目瞪口呆:什麼?這小塊布,竟要十六兩?管事你知不知道如今油價幾何煤價怎麼稱?他激動的撩起袖子剛準備與全管事講評時下物價,秦軒一口應承道:“製作這般精良、能存千年、又是難得一見的雙絲絹絹本,別說十六兩,六十兩都不貴!”
楊千駿胸悶得不行:“你——”他早該料到,他就是存心來跟他做對唱反調的!
他轉身撫着自己的胸:不跟他置氣不跟他置氣。秦軒一個鐘鼎玉食的大少爺,懂什麼百姓的油鹽醬醋生計常識?
秦軒忍了笑意,付了銀子。眼見楊千駿巴巴的瞧着自己手上的絹本,笑道:“楊兄若是喜歡,秦某也能割愛!”
楊千駿面孔一紅:就算他肯割愛,自己也買不起啊!十六兩銀子,至少夠他家三個月的花費!心底強壓的不憤又浮了上來:炫富!赤裸裸的炫富兼打擊!
不料秦軒笑道:“我久聞楊兄的妻子炙得一手好肉,若能請我吃上一頓,我便將這幅絹送一半給你,如何?”
楊千駿的妻子羅氏出身官宦世家,從小精於烹製肉食。從天上飛的,到地上跑的、爬的、水裡遊的,不管幾條腿,全都能給你整治得鮮鮮美美。自從娶了羅氏,楊千駿雖沒胖,卻再也吃不慣外頭的飯食了!
他疑惑的望着秦軒,討價還價的道:“近來天寒地凍,無飛鳥、魚可炙,也無牛肉可吃,只有些豖肉,你可吃得?”
明朝士大夫,嫌豬髒,以吃豬肉爲不雅。
秦軒笑得:“你吃得,我怎麼吃不得?”
楊千駿鬆了口氣,對秦軒的好感又佔了上風:象秦大人這般不計小節不虛頭虛腦的人已經不多了啊!世族大家,畢竟不同啊!
楊千駿與秦軒說說笑笑間出了門,一匹棗紅的駿馬停在他們邊上。從馬上跳下個俊美如仙的少年。
“喲,今兒個吹得什麼風?”裘安形狀極美的桃花眼滿是好奇的打量着兩位朝中有名的不對盤、見面就相互拆臺,連皇帝都知道的大明朝首對冤家,今日竟然客客氣氣的並肩走出松竹齋?
楊千駿突然想起自己所來的目的:他是來找練白棠討教如何治住這小子的呀!怎麼遇上秦軒就將這事給忘記了?
“徐正使是來尋練公子的?”楊千駿忍不住問。
裘安笑着向他們行禮道:“正是。兩位大人,在下事急,先行告辭!”
“等等——”楊千駿急喚住他,“那個,能否請徐正使替我引薦名滿南京的練公子?”
裘安眨了下眼睛,還沒答話,秦軒已道:“我們剛在松竹齋買了練公子新制的絹本,十分喜愛,正想向他請教一番。”
楊千駿意外的看向秦軒:這藉口尋得不錯,但是,他爲何要和秦軒一塊兒見練白棠?
“秦大人客氣了!”裘安微笑着拍了拍馬背,“即如此,兩位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