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喊話聲起:“欽差有言,今欽差上承聖意,下念黎庶,誅殺一衆殲惡,還你等公道。各位鄉親激於忿念,嘯聚於城下,今殲惡已除,你等當速速退去,勿再生事端。若峙而不退,難逃叛亂之名,到時朝廷大軍一到,立刻齏米分!
各峒、各溪、各寨首領各自約束本部,立即返回山寨,欽差不會派一兵一卒追趕。今曰圍城之舉,亦可由我家欽差替你們稟明女王,以祈寬宥!明曰,我家欽差將親赴山寨,與你等磋議善後事宜,我家欽差將匹馬單槍,獨自前去,以示誠意!”
是夜,兩峒三溪一十九寨苗蠻,潮水般退卻!
火把如火龍,繼而散作滿天繁星,隱入重山密林,終至不見。
一場大亂,彌於無形。
宋家老祖宗坐在一張藤木椅上,默默地望着檐下串成了線的雨水。
這一場雨,把暑氣一掃而空,有了一種清涼之意。
老人年紀大了,所以宋萬遊很體貼地給老人家膝上搭了一條毯子。
廊下開着一叢金花茶,葉片深綠,如皮革般厚實,狹圓的葉片被雨水淋得油亮油亮的,鋸齒狀的葉片邊緣微微泛着一抹白。一朵朵金花耀眼奪目,晶瑩油潤,彷彿塗了一層蠟,有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杯狀的、壺狀的、碗狀的花朵嬌豔多姿,秀麗雅緻,就像站在廊角亭柱下的兩位黃衫侍婢一般美麗動人。
宋燕境和宋萬遊分別站在老人家左右。
宋燕境嘆息道:“孫兒作夢都盼着那李平異早些離開我蠻州,卻沒想到,最後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不過,好在一切有那遙兒擔待。”
宋萬遊也笑了,欣然地看看灰濛濛的天空,那天空下被雨水洗得澄碧一片的花圃園林,愜意地道:“這場雨下得好啊,把一切血腥都洗得乾乾淨淨,還了咱蠻州一個清平世界。”
老人雙眼半睜不睜的,看着眼前雨簾下搖曳的金花茶似乎正神遊物外。兩個晚輩沾沾自喜的話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老人忽然輕輕哼了一聲,宋燕境和宋萬遊連忙欠了欠身子,閉上了嘴巴。
老人沉默有頃。方緩緩地道:“誰說一切都結束了?”
兩人又欠了欠身子,不敢多話。
老人嘆息似的道:“這場風雨,纔剛剛起來,纔剛起來啊……”
宋燕境和宋萬遊對視了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卻不敢追問。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們記住,朝廷讓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誰坐朝廷,咱們就聽誰的!這樣,不管誰做了朝廷,都放心咱宋家,也不會因爲前事而怪罪咱宋家。你們以前做的很好,以後還要如此,這是我宋家基業可保萬世的根本!”
宋燕境和宋萬遊一齊欠身道:“是!謹遵老祖宗訓示!”
風雨飄搖如煙。將整個苗寨都籠罩在霧一般的山雨之中。
一幢幢苗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遙兒所在的苗樓就建在山坡上,典型的苗樓風格,兩層的木質小樓,二樓分爲三間,中間是外探的竹欄杆,敞開式的,坐在裡面,可以將樓外風景一覽無餘。
山下是一塊塊不規整的山田。一道銀亮的小河穿行其間,不見其首,不見其尾,首尾都隱沒在雨霧裡。又有一條小路從一座座苗樓中蜿蜒繞過。一直探到山下的小河旁,又穿過小河蔓延到對面的青山之中,彷彿一條土黃色的長蛇。
樓檐下掛的有風鈴,風鈴不多,一共只有七隻,但是有風。所以七隻風鈴奏響的聲音便此起彼伏,交織出一首節奏永不重複的樂曲。
雨打在屋檐下,由稀而密,由密而稀,時而叮叮噹噹,時而淅淅瀝瀝,彷彿那清脆的風鈴聲的和音,於是那清脆之中便帶了幾分柔和,讓這大自然的妙手奏起的美妙樂章更顯迷人。
遙兒面前坐着一箇中年人,這是一箇中年漢人,在他手邊放着一個褡褳,看裝束看模樣,就像一個行腳商人,只是一個行腳商人出現在大山重重的苗寨,這就透着些古怪了。
遙兒一邊欣賞雨中苗寨的目光,一邊聽他說話,等他說完之後,遙兒收回目光,回首望去:“這麼說,都安排好了?”
行腳商人臉上帶着商人特有的笑容,回答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遙兒微微一笑,道:“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行腳商人微笑道:“長史早該放心的,你要做的,只是因其勢、借其勢,掘一條河渠,渠成,水自到!而這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
行腳商人也向樓外的雨幕望了一眼,輕輕伸出一隻手去,讓那清涼的雨水淋到他的手上,再從指縫間流下,悠悠地道:“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芥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誰,也小覷它不得!”
遙兒知道他這番話說的是龍,也知道他這番話其實指的是誰。
遙兒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半壁江山可定!”
行腳商人收回手來,看向遙兒:“聽說郎中此行結束還要去臨安的,那咱們就臨安見吧。事情緊急,我還得馬上趕回去。”
“好!”
遙兒站起身來,行腳商人微笑着起身,對遙兒道:“長史這條渠掘的甚好,幾位老人家都很欣賞,到了臨安後,或許會有貴人想見見足下!”
遙兒拱手道:“榮幸之至!”
行腳商人舉步向門口走,遙兒突然問道:“足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還一直不曾通報過你的名姓。”
那人“啊”了一聲,道:“是了是了,在下莽撞!”
他回過身來,向遙兒鄭重一揖,道:“在下姓林,名府迎,見過長史!”
遙兒眉頭一挑,道:“真名?”
林府迎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在下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名字……自然是真名字!”
……
遙兒幾人沐浴已畢,一身清爽。換了身輕袍回到主樓,主賓雙方紛紛落座,彼此又寒喧客套一番,美酒佳餚便似流水一般呈上來。
蠻郡刺史宴請欽差的宴會正式開始,宋燕境和宋萬遊端坐下方。無聲無息。
樊刺史笑道:“三位欽差久居神都,世間最美味的佳餚美酒想必都是嚐遍了的,爲了款待三位欽差,樊某煞費苦心,這幾道菜雖比不得京城美食,卻是我蠻郡風味,想必幾位還不曾嘗過。”
樊刺史拈起筷子,點着面前一道菜介紹道:“這道百合魚糕,相傳是上古年間女英爲娥皇所制,入口鮮香嫩滑。清香可口。這道梳子肉也是本地特產,肉片薄如紙,形如梭,色澤金黃,肉質鬆軟,肥而不膩……”
遙兒截口笑道:“使君真是費心了,啊!本官遍觀堂上,王弘義王御史與我本是故交,怎麼未見他來呀?”
這是道人告訴遙兒的,同時找到了這幫酷吏一個致命的弱點。果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遙兒話語單刀直入!既沒有拐彎抹腳旁敲側擊,也沒有似是而非地詢問王弘義是否在蠻郡,遙兒一句話,直接咬定了王弘義就在。而且開門見山地問起了他的下落。
李宙昂和蠻一貌也被遙兒這般問法問的一愣,樊刺史更是呆住了,他舉着筷子怔了片刻,纔有些不自然地道:“啊!王御史本是要來的,只是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所以就沒有到!”
遙兒訝然道:“弘義兄生病了?如今他可是住在使君府上?”
樊刺史頷首道:“正是!”
遙兒道:“既如此。宴後本官當去拜訪一番纔是。”
這句話說完,遙兒便舉起杯,笑容滿面地站起來,對衆人道:“我等因公務路經蠻郡,勞煩諸位荊州同僚爲我等設宴接風,感激不盡。這第一杯酒,我等借花獻佛,先敬使君與諸君……”
蠻一貌和李宙昂也舉杯站了起來,同聲應和。
酒宴開了,絲竹樂起,蠻腰雲袖,翩躚起舞,各位官員輪番敬酒,氣氛熱烈無比。虞七坐在下首,得了遙兒一個眼神。這邊酒宴氣氛剛顯熱烈,他便藉着尿遁走了,帶了十餘名心腹,離開來英閣,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的門子忽見十餘位軍人出現在府門外,其中一位看服飾冠帶還是位軍官,忙迎出門來。詢問之下,方知是今日來英閣上刺史大人與欽差大人相見甚歡,派人來邀請王弘義王御史同往赴宴。
那門子知道刺史大人一早出門便是去迎接欽差了,雖然覺得刺史不派人來。反倒是欽差派人來迎接王御史稍顯奇怪,卻也沒有在意。在他想來,欽差來自京城,王御史也來自京城,想必是彼此關係更加親近的緣故。
門子開了中門,迎衆軍士進去,喚過一個青衣小僕,引着這幾位軍人自去客舍去見王弘義。王弘義正在房中自斟自飲。門外忽有人道:“王御史,我家阿郎正在城頭宴客,欽差特遣人來,邀請御史前往赴宴。”
話猶未了,虞七就帶着人闖進來,王弘義臉上變色,手中酒杯“噹啷”一聲掉在桌上,他用微顯慌亂的眼神看着面前這幾位戎裝大漢,正想說些什麼,虞七已然笑道:“王御史好酒興,自斟自飲,已然醉了。”
虞七把手一揮,吩咐道:“你們攙了王御史,王御史已醉,可莫摔了御史,惹得欽差不高興。”
來時路上,左右早就得了虞七吩咐,立即上前兩人,一左一右,挾了王弘義就走。那引路的青衣小廝覺得這般邀請客人有些粗魯,可他同樣沒有多想,只道這京裡的軍爺就是這般粗魯的性子。
王弘義一被架起,便知情形不妙,臉色頓成死灰。他也沒有叫嚷,叫嚷又有何用,畫皮一旦揭破,便連樊刺史也不會保他。
遙兒在城頭樓上正與樊刺史和荊州衆官僚杯籌交錯,其樂融融,虞七突然按着刀大步走上堂來,神色凜然,後邊跟着兩個軍士,一左一右架着王弘義。一見這般情形,堂上歡聲笑語頓時停下,被衝散了的舞姬樂女茫然看向主人。
樊刺史詫異地坐直身子,看看旁邊依舊掛着淺笑,目光卻已鋒利如刀的遙兒,再看看被兩個魁梧的軍士扣着手臂,臉色灰敗、極不自然的王弘義,揮揮手打發了那些舞女離開,納罕地問道:“長史,你這是……”
遙兒不答,只對王弘義道:“王御史,別來無恙啊!”
王弘義猛地一掙,卻掙不開兩雙鐵鉗般的大手,便色厲內茬地喝道:“遙兒,你使人把本官抓來,意欲何爲!”
樊刺史眼神飄忽了一下,便安定下來,靜靜地坐在一邊,再不發一語。事已至此,他如果還看不明白兩人之間大有蹊蹺,他這個刺史也不用做了。
樊刺史對於王弘義和遙兒之間的過節本來不甚瞭然,得知遙兒將到時,他還曾與王弘義說起此事,邀他一同迎接。誰料王弘義聽了卻大爲不悅,冷笑一聲道:“她遙兒是個什麼東西?她來我便去迎?我不想見她!”
只一句話,樊刺史便知趣了:可想而知,遙兒與這王弘義必然不合,如此,確是沒有去見她的必要。王弘義之所以安然待在刺史府上,倚仗的也是這一句話。
既然知道兩人不合,那麼樊刺史就絕不會自找沒趣,在遙兒面前提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遙兒從來到走,自始至終都不可能知道他在蠻郡。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道人早已經把他納入計劃。
王弘義一句質問,遙兒還真不能把她怎麼樣,她這個欽差是專差,擔負的是巡察各邊郡的使命,沒理由包打天下,見到什麼都管,今日之事她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交待,那就是她濫用權力了。
但遙兒自有主意,她轉向蠻一貌,對蠻一貌道:“蠻御史,足下身爲監察御史,在京則糾察內外百司之官,在外則巡按地方,監督州縣,考課官吏,糾劾違法行爲,整肅風紀,如今這樁蹊蹺,還要勞煩足下。”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