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宮,位於皇宮殿羣的後側,是一座離宮。
大夏時起,這裡曾經住過去國懷鄉的王子,故被命名“忘憂”。
如果它真的能名副其實,一踏進去,便忘記所有的憂愁,該有多 好。
萬素飛仰靠在宮裡的大牀上,讓半個身體都深深陷在軟絮的棉被 中,眼睛沒有焦點地落在牀頂繁複的雕花,半天也不眨一下,不知道 的,簡直想上來探探鼻子下還有沒有活氣。
她這樣躺着已經有整整一天了,之前特地交代過,宮女太監沒人敢靠近。
不過,萬素飛畢竟是萬素飛,再怎麼痛悔當初不該畫蛇添足做了蠢事,她也不會去逢人便說“我後悔呀”賺幾滴眼淚,或是一味沉溺於自傷自憐的情緒中,而是由於越深刻的痛苦,帶來越深刻的反思,這一天中,她想了很多,而這一刻,是她所想通的東西,火山一樣噴發出來。
且不說這件事情上她稱得上自作自受,退一萬步講,就算沒有這件事,她和江軒又會怎麼樣?
其實回頭想去,竟是韓笑那句話說得最一針見血,當時兩個栗暴,着實冤枉他了。
自己和江軒,並不合適。
江軒是個正人君子,恪守着傳統的君子道德,但是,正因爲這些東西多了,他自己的“心”相對就被壓制了。
他會喜歡她。可能一方面是在這邊形單影隻,連個說上話地人都沒有,與她難免走得近些,另一方面,是覺得她有些特別,識史通兵,飛揚 肆,能夠與他對等交流、並肩作戰。
可以說。這是產生自他“心”的部分,是作爲人的自然萌動。
但是,歸根結底,“心”的部分,在他整個身體裡是被壓抑的。
他被她的特別所吸引,但恰恰。潛意識裡也畏懼着這種特別——那有太多不合道德標準。
她相信,當一個人表達喜歡另一個時,絕大多數情況都是真心,然而,區別人和人,愛和愛的,是要看這些感情,需要與什麼抗衡,又能與什麼抗衡。
與江軒內心所對峙地。是外在的道德。
而哪一個會贏呢?
萬素飛閉起眼睛,苦笑了。還記得從通州回來。路遇一人妻母同時落水,他奮不顧身地跳下去。救了那人的老母,並且大聲斥責那人不孝。
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可以很明確地看到他的選擇了。
現在他的母親死了,但假如不死,而且反對他跟她在一起,那大約會造就一個翻版的陸游和唐婉地故事……
他一刀相向的時候,開始她還有些委屈。縱然她犯下滔天大錯,畢竟不是有意。他是親口表達過對她感情的人,爲何連個申辯的機會也不給她,好像十世的仇人,決裂得天崩地毀不留情面?
可這樣理順了,就能理解,正因爲他信任,才格外不能容忍。
他喜歡她,卻從未真正非常瞭解她,如果像周榮那麼透徹,知道她曾弒君殺父,知道她曾締結婚約,知道她爲了一人私仇不惜攪動天下,大概早就對她敬而遠之了吧……
而她自己這邊,又真的喜歡他麼?
不,她不討厭他,甚至可以說有些好感,但如果說父親的一切深入骨髓,周榮的名字刻在心室,江軒,最多不過住在她眼睛裡。她對他,敬,多於情。
她承認,前些天內心對江軒有所靠攏,可同時心裡也一清二楚,那是因爲與周榮發生了那麼大的問題,她感到孤立、脆弱、彷徨、想要找一個依靠,而江軒正好是這麼一個人罷了!
其實這樣想起來,覺得自己很無恥……
以爲是打馬球麼?一個隊員受傷下了場,就換一個人補上來?周榮不能在一起,就找江軒,江軒不行,就找刀疤,刀疤再不行,甚至就找那個還不知道在哪的陸濤?
她,萬素飛,還沒這麼急着找男人要吧?
她愛地人,在那裡,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是她唯一所愛的人!
這輩子,她沒有信心,再遇到一個,哪怕一個,那樣地靈魂伴 侶……
她不是軟弱的藤蘿,不纏繞着大樹,就活不下去;喜歡她地人也不該被當成膏藥,爲了彌補傷痛,拿來一通亂貼。
所以,就這樣吧。
像面對以往任何問題一樣,將這個問題面對過去。
對江軒,如果她可以報償,就報償,對別人,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就好了。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搖搖頭,笑了一下,她差點犯傻了,想不 到,江軒這件事情居然也能有好處,就是把她從混亂的情緒泥潭中拔了出來,找回一個雖然傷口還在,卻已經記起如何清洗如何包紮的萬素 飛。
想着,她終於站起身,走向殿門,吱呀一聲,白亮的陽光就流水一樣瀉進本有些昏暗的殿中,刺的她張不開眼睛。
……
很快的,下人們過來了,端上粥飯,餓了一天的萬素飛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吃到一半,韓笑從外面跑進來了,老遠就喊着:“姐姐,有人通報要見你!”
“不是說了不見嗎?”
“這個人看起來兇兇地,臉上有疤,說跟姐姐很熟,一定想見姐姐呢!”
“更不見!”,萬素飛心裡一刺,坐起來,把一隻手放在遮住面龐的位置,用力擺動。
“爲什麼?”
爲什麼?萬素飛心裡回答着,因爲我知道他喜歡我,現在見他,只怕會忍不住靠在他肩上,可是一旦醫好傷疼,卻又什麼也給不了他……
當然,說出來地不可能這麼多,只是含混的一句,“因爲……不想讓他……更深了。”
“什麼……深……?”,韓笑歪着腦袋問。
“沒什麼,你讓下人去回覆就是”,萬素飛已經後悔不小心溜出一句心裡的話,忙道。
少年突然咧嘴笑起來了,“姐姐就不怕我陷得更深?”
萬素飛斜了他一眼,伸出左手,用一隻手指向他打勾。
小東西就顛顛兒地傻笑着過來了,到了牀前,冷不防兩個嘴角卻被一把捏住,向兩邊就扯。伴隨着施虐者暴躁的吼聲:“你丫個小兔崽 子,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