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蒙塵的鑽石

沉默地在恢弘的夕陽霞光裡走了一段路,如果忽略那一排排整齊停放的駕校車輛,這裡倒蠻像是一個度假山莊。田野側頭看了看身邊走着的人,從氣質冷硬的蘇立身上,還是會看到一些少女蘇蘇的影子,比如走路的時候喜歡把頭仰面朝天,有時還微微閉上眼睛。少年田野,曾經牽着孩子一樣的蘇蘇,走過許多的街道,一低頭就可以偷吻她微微上翹的脣。

他微微笑着:“你變了很多。”蘇立點頭,誰會一直不變呢?不論是自己心之所向,還是迫不得已,每個人都在成長,都在往前。他自己又何嘗沒有變呢?少女蘇蘇長大了,少年田野也不再單純熱烈。

他有很多話想問,她家裡出事後去了哪裡?爲什麼後來怎麼都找不到?她對自己是不是有誤會?這麼多年她去了哪裡?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很多話在心裡轉來轉去,變成了無關痛癢公事公辦的話:“給你換了個女教練,有沒有好一點?”

蘇立苦笑。她知道自己的癥結不在於教練是男是女。田野看到她情緒起伏,最終歸爲平靜的眼眸,小心翼翼地問:“我聽歐凱迪說,你出過車禍受了重傷,是怎麼一回事?”

蘇立身形一滯,有一種無力面對往事的窒息感,那是她狠狠壓在心底,絕不願意去回想,但又總是在夜深人靜的落寞時刻不斷記起、無限虐心的情緒。如果有一個流血的傷口無法救治,最好的辦法是用燒紅的烙鐵給它烙上,傷疤醜陋,且時不時會隱隱作痛,但總算不會因爲流血過多、膿腫潰爛而立刻死去。

她一坐在駕駛位上,那種排山倒海的焦慮不安就會把她緊緊困住,手腳和大腦似乎不受控制,每次練完車回家,夜晚一定會被那個困擾了她很多年的噩夢驚醒——她駕駛着速度越來越快完全停不下來的車子,撞向一片火海,砰的一聲,車頭重重撞擊在兩個血肉模糊身上着火的人身上,他們爬到擋風玻璃上來,面孔放大,那是她的爸爸媽媽……

她忽然瞪大雙眼,死死盯着天邊那如火海一般的晚霞,彷彿那無邊無際的火焰裡,有無數被炙烤的生命在掙扎翻滾,漸漸地,翻騰的火焰帶着父母的軀體,一起向着黑暗的地下急速下墜,隨着那一團火焰的消失,黑夜突然降臨四周。

她大張着嘴,急促地呼吸,雙目像是完全失明,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渾身冒汗,虛脫得要軟倒在地。

“蘇蘇,蘇蘇!你怎麼了?”蘇立突然之間無限悽楚的模樣,讓田野的心無比疼痛。田野托住了她的胳膊,不自覺地把她圈到懷裡,她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緊緊攥着他的衣袖,腦袋頂在他胸口,大口呼吸。

“蘇蘇,蘇蘇,我知道你一個人經歷了很多苦,對不起,我沒有在你身邊,對不起……但不管發生了什麼,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的手在她後背輕輕地拍撫,幫助她平靜下來。蘇立平復了心情,放開了抓得骨節僵硬疼痛的雙手,站直了身體,撩了撩額前被汗水浸溼的短髮,恢復了冷淡的神情:“抱歉,有點頭暈。”

田野感覺到她渾身上下的生分和抗拒,眼前是一條巨大的天塹鴻溝,他在這頭,蘇蘇在那頭,這條鴻溝其實一直都在的,只是他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看到,或者說年少無知的他從來沒有在意過,但是現在,他們是成年人。腦海裡空白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恢復了常態,他指了指旁邊的屋子說:“我餓了,你肚子也在嘰裡咕嚕叫喚。”蘇立有些尷尬地板着臉。

田野輕鬆一笑,帶着她走近屋子,按亮了牆上的燈:“這是我們的小食堂,你幾乎沒有吃東西,又吐空了腸胃。坐吧,我給你簡單做點吃的。”

他給蘇立拉了張椅子,自己套上圍裙,點火,坐鍋,下面,煮蛋,洗菜,調料,一會兒工夫,就擺了兩碗清湯麪,飄着蔥花的熱湯麪上臥兩個荷包蛋,加一塊煎雞胸肉,淋一勺醋,滴幾滴麻油,香氣撲鼻。

田野抱着碗吸溜着面,蘇立肚子裡空蕩蕩,但依然細嚼慢嚥,吃得斯斯文文,剩了一半,喝了幾口湯,不吃了。田野遞了紙巾給她,非常自然地把她的碗端過來,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面吃了,把碗收去洗乾淨放到消毒碗櫥。

蘇立默默地看着他做這些事,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他們這麼四平八穩地過日子,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習慣成自然,他還是像那時候,吃她吃不下的東西,包攬所有的活兒,不說話也明白她的意思。她緊繃的神經,慢慢地鬆懈下來。

肚子裡墊了點東西,整個人恢復了不少,田野繼續帶着她滿場瞎逛,看看被歷屆學員撞得慘不忍睹的一排樹木,看看修車區那些傷勢慘重的車輛,看看他用舊輪胎、車軸等器械打造的健身區,轉到有小圖書館和咖啡屋的休息區,從櫃檯深處撈出一瓶琥珀色的酒,倒了兩杯,兩個人靠着吧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夜色漸濃,酒瓶見底,人也微薰。

他帶她坐進車裡,蘇立有些不安:“喂喂,酒駕不太好吧?”他替她繫好安全帶,毛茸茸的腦袋貼身而過,讓她不由得擡高雙手,屏住了呼吸,他拍拍車頂說:“又不上路。”他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坐進去,側頭笑眯眯地說:“蘇師傅,您隨便開,把我帶到哪兒都行。您隨便撞,車壞了算我的。”哈哈哈,蘇立笑出聲來,車子慢慢啓動。

田野打開音樂,調低音量,伍佰滄桑溫暖的聲音在車廂裡迴盪,他跟着輕輕哼唱:“慢慢吹,輕輕送,人生路,你就走……”

就當我倆沒有明天

就當我倆只剩眼前

就當我都不曾離開

還仍佔滿你心懷

你的眼神充滿期待

我的心中盡是未來

空氣之中瀰漫着戀和愛

發現感覺已經不再

默默的你卻不肯說

只是低頭尋找一種解脫

面前的你是我的最愛

我怎會不明白

逝去的年代已經變成傷害

我也更加熟悉許多無奈

不願意看到你朦朧淚眼

我就變成那晚風

慢慢吹,輕輕送,人生路,你就走……

不知不覺,蘇立開了一圈又一圈,起步、加速、換擋、直線行駛、過彎、坡道定點停車起步、倒車入庫、側方位停車,重新起步、加速、換擋……越來越純熟。不知是那讓人身心放鬆的酒,還是伍佰憂傷溫暖的嗓音,或者只是單純的有田野在一旁,她的胸口,有年少時與他熱熱鬧鬧的回憶,也有滿懷溫柔的晚風。

歌曲已經循環一遍,換到了《再度重相逢》,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聽着當時的歌,脖子上仍掛着那條銀項鍊,那是17歲的蘇蘇,在自己家的工坊裡,親手給他做的,吊墜是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銀幣,上面是一個女孩站在原野的背影,邊緣有他們名字的縮寫字母S和T,線條簡單粗略,十分幼稚。

田野打開車門請她下車,說:“你看,你可以開得很好,和以前一樣好。”蘇立看他一眼,低下頭,沒有說謝謝。這麼多年,她習慣一個人克服所有問題,今天晚上讓她覺得有點尷尬,但又莫名其妙很放鬆,一定是因爲酒意在身體裡流淌吧,她想。

田野自知失言,不該一再提起從前,不管怎樣,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如果蘇立不想談及,那就絕口不提。現在的他們,都已成年,生活已經截然不同,都有各自的路要走,那些美好,是過去所賜,適當回憶即可,不應成爲現在的負擔。

他們並行走出駕校,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喝了酒,也沒法開車,田野替蘇立叫了個車,笑着衝她揮揮手,自己鑽進了另一輛車走了。鬼使神差的,蘇立對司機說:“麻煩你跟着那輛車,遠一點,不要被發現。”

“小何,不好意思啊,我剛剛這邊有事忙着,沒接你電話……嗯嗯,我明白,我知道,我現在正趕過來,對不住對不住,你先安撫老爺子,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到,給你添麻煩了。”田野一上車,馬上掏出手機回電話,催促師傅快點開車。

十幾分鍾後,車子把他送到一座位於山腳的養老院,這裡是海市下屬的一個小城鎮,交通、環境都還可以,自從田警官出警遇襲後,住院數月,身體大部分康復了,但腦部受到重擊導致內出血,人就癡呆了,有時受了刺激還會情緒激動大喊大叫,田野把爸爸從醫院接回家照顧,但他要打工、要去附近的大學旁聽,爸爸身邊又隨時離不開人,很快就力有不逮,在派出所的照顧安排下,找了一家康復院住着,病情穩定之後,田野又重新找了這家“海灣敬老院”託管父親,而他則不得不爲了每個月高昂的託管費拼命工作。

這一天是他探視陪護父親的時間,老爺子大清早就在窗前守着了,護士何小姐一再跟他解釋他兒子下午纔會過來,他也不聽,中午不來,他就有些悶悶不樂,鬧脾氣不吃飯,何小姐把他領到院子裡,哄着他吃了飯,又在院子裡遛彎散食,到天快黑的時候還不見兒子,老爺子急了,嘴裡嗚嗚哇哇的叫着,何小姐趕緊給田野打電話,打了兩次,他都沒接,老爺子更着急了,一雙不聽使喚的手腳揮舞着,要出去找兒子,何小姐和其他護士好不容易纔把他勸住,安放在小涼亭坐着,一直到兒子回電話,他聽到兒子的聲音,才安靜下來。

兒子一進門就笑嘻嘻地去攬住父親的肩膀:“爸,對不起,我來遲啦,今天工作忙。”田老爺子本來笑嘻嘻地,卻忽然又翻臉,劈頭蓋臉地扇兒子一個大嘴巴,田野也不躲閃,摸摸臉哄着說:“消氣了吧?沒消氣你再打兩下,我真沒出去瞎胡鬧,乖着呢。”

他給老爺子剝了橘子喂到嘴裡,哄孩子一樣跟他聊着天,轉身偷偷地向護士們鞠躬,悄聲道歉。幾個終於解脫的護士小姐趕緊撤走。何小姐邊走邊說:“田大哥也真是孝順,對他爸爸這麼有耐心。”另一個護士取笑她說:“喲,這麼喜歡人家,你乾脆給田老爺子當兒媳得了!”“胡說什麼呢!”何小姐羞紅了臉,搡了對方一把,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父子倆,和同事們一起說笑着回到值班室,準備換班。

何小姐走出養護院,正要順街道走回家,一個年輕女子走過來說:“你好,打擾一下。”何小姐停住了腳步看向來人:“您好。有什麼事嗎?”女子指了指養護院說:“剛剛田野進去的探視的,是他父親嗎?”何小姐聽她提到田野,警惕地問:“你是他什麼人?爲什麼打聽這個?”

蘇立頓了兩秒,淡定地說:“嗯,我是他上司,最近他工作上老是出錯,遲到早退的,我想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剛剛看到的那個癡傻老人,實在沒有辦法和曾經見過幾面的田叔叔聯繫在一起,但田野確實在叫他爸爸,他劈手打田野那一巴掌,依稀有些田警官曾經的威武模樣。

原來是這樣。何小姐放鬆了警惕,話多了起來:“唉,田野大哥也是苦命人,他爸爸在我們養護院好幾年了,我還沒來的時候就在了,聽說田老爺子以前是個警察,辦案的時候被人打傷,治不好了,人癡癡傻傻的,還會打人。有一次他好端端的坐着看電視,突然發作起來,我去安撫他,倒被他打了一拳撞到牆上,磕破了腦門。田大哥是個好人,他賠償了我好幾千塊錢,還拎了東西去我家給我道歉。其實不用的,做我們這一行的,有個磕磕碰碰也都正常。他對他爸爸才叫耐心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要是他來陪護的時間,洗澡擦身、餵飯遛彎,都是親自上手,還陪在老爺子屋子裡睡一晚……哎你可不要開除他啊,這麼好的一個人,他爸爸的護理費用也很高,要是他丟了工作,就太難了!”

小姑娘說起來嘰嘰喳喳的沒個完,蘇立點點頭說:“明白了,謝謝你。”臨走她又回過頭對何小姐叮囑說:“麻煩你不要讓田野知道我來問過這些,我不想讓他發現,你也知道的,男人嘛,好面子。”小姑娘贊同地猛點頭。

蘇立回到家,洗了個熱乎乎的澡,身心放鬆地躺在牀上,身上還有微微的酒意,她像是飄在雲端,又像是浮在海面,被沉沉的睡夢拖拽着,意識逐漸模糊之際,腦袋裡閃現很多混亂的畫面,現在的田野,少年的田野,舞臺上打鼓的田野,抱着吉他唱歌的田野,田野脖子上的項鍊,田野年輕挺拔的父親,田野年邁的病弱的父親,蘇立的父母,他們一起走在校園裡……

入睡之際,她的耳畔響起田野溫柔的安撫:“蘇蘇,蘇蘇,我知道你一個人經歷了很多苦,對不起,我沒有在你身邊,對不起……不管發生了什麼,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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