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眼本來一直微微側身。任我看他，間或側目看我，我這麼一說，他這纔回過身來，與我正面相對，抿一抿薄脣：“降妖也有對錯麼？”
“是啊！人有好有壞，神仙有好有壞，妖精當然也有好有壞，一昧處置，自然是不對的。”
三眼微微沉吟，我便續道：“遠的不說，便像花無期，你若是就在那二郎廟前，處置於他，將他封回本源，那豈不是就做錯了？”
“是，但是妖本不該在人間出現，妖回本體，方是正道，也不算是錯。”
“嗯，是呀。妖有妖界，人有人間，天有天庭，但你現在是神仙，不也一樣在人間出沒？”
三眼沉吟，慢慢的答：“神仙下界歷劫，正是爲了造福人間。”
我振振有詞，“是啊是啊，當然是。但是妖精自己入世，若是存了善心，一樣可以造福人類。”
他便低頭看我，正色道：“不錯，你說的有道理。”
這次別開眼睛的卻是我，要我這麼仰了面，對上他漆黑的眼瞳，溫和的神情，我說話是要結巴的，不看就還好些，我低着頭，繼續道：“醫者救人，講究對症下藥，否則反爲其害。同樣的，做善事，也要有良方；降妖除惡，也要有選擇，否則就算不是弄巧成拙，也是南轅北轍了。”
說完了。三眼卻沒有回答，我只好再想些話出來：“所以呢，就算真要降妖，也要看準那些壞妖來下手，好妖精呢，就留下來，權當是幫神仙一起造福人間，免的神仙太忙顧不上。神君你說是不是？”
他仍是不答，我下垂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的銀袍下襬，當然可以確定他沒有走開。可是他卻一聲不吭，我有點兒後悔這句的結語是問句，終不好自問自答，沒奈何只好擡眼看他。
三眼正微微側頭看我，臉上是研究的神情，但似乎卻沒有生氣。我情不自禁的眨了幾下眼睛，他的星眸裡便升起玩味，含着一絲笑，慢慢的道：“那請教小妹，要怎麼樣才能辯識？”
“不敢，當然要先身入其中，細細查究。避免枉殺好妖。”
“哦？”他輕悠的續道：“你說的很對，句句都有道理，我很少聽到蘇小妹說出這麼條理分明，又這麼有道理的話……可是小妹，你這麼努力說服我，是想我怎麼樣呢？你的後話，也一起說完罷。”
唉……三眼就是三眼，就算他再怎麼不瞭解人間，也終究有屬於他的機警敏銳，我只好老老實實的道：“我想，你既然在人間行走，就應該找一個熟悉人間的人在身邊，凡事有所商量……而這個人，最好，” 我嚥了兩次唾沫，終於掙扎着說出“……最好就是我……”
他竟失笑，他笑起來真的很好聽……我眼前立刻就浮現幾百年前那一幕，他閃亮的星眸，瀟灑愜意的笑容……即使經過了這麼這麼的久，仍舊清晰的好像剛剛發生過。他在我眼前擺擺手，擋開我不拐彎的癡望，一邊笑道：“你是想留在我身邊嗎？”
“是，是……是的。”沒看他，可還是結巴了。
三眼的聲音蘊着笑意，“那你很擅長識別好妖壞妖了？”
“……不擅長。”法螺吹的嗚嘟嘟，臨了還是要lou怯，悲摧……
三眼輕咳一聲，柔和的道：“小妹，你可知道。這爲惡之妖與爲善之妖，身上的氣息，本就頗有不同，不必看他行事做爲，只以氣息與體表特徵分辯，便可照此決斷。像那畫妖，我並不識得他，卻見面即知他罪不至死，所以並未想給他任何懲戒，只要他回他本源，這般決斷，便是此時看來，也是無過。”
“呃……”聽上去，好複雜……
“小妹，那你又知不知道，除妖爭的便是瞬息之機，半分不可遲疑。那妖邪，尤其是狐狸精，都是最最警惕靈醒的，最機敏的狐狸精，連天劫都可以毫髮無傷。若是你去查他所作所爲，不消一天，他便察覺。若是爲惡之妖，早便拖身而去了，哪容你細察？又哪可能等你確認之後再下手？若要照你所說，只怕一隻妖精也抓不到了。”
“……”原來，竟是如此麼……我實在不能不黯然。卻不死心猶想掙扎：“可是，一隻妖精的性命，不過在神君你舉手之間，你沒幾天殺完了，那之後又能在人間做什麼？”
三眼又是失笑：“小妹呀，所謂除惡務盡，我又何嘗不想？可是。若我當真能斬殺天下妖邪，那可說是功德蓋天了。這天地循環，化生萬物，生靈自然生生不息。何況現在風調雨順，四海昇平，你們人類都得能休養生息，山妖鬼魅之流，當然也是衍生不絕……”他含笑指手門外的陽光：“若有一日世上無妖，那不是天下大同，那是世間末日。”
“可是……可是你做久了神仙，對人心妖心，沒有太多的瞭解，這樣……”
三眼笑道：“我何必要太多瞭解？人間朝代變遷，於我又有什麼意義呢？俯眼萬家燈火，就有萬家悲歡離合，三界輪轉，看似無序，實則樣樣自有法則。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便是如此了，就算神靈，又怎可隨意干涉？”
竟是這樣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居然妄想來說服三眼，說服這位三界赫赫有名的戰神，我是不是太過異想天開了？我看着三眼和言悅色的臉，是的，他是和言悅色的，微微帶着一絲笑，沒有不耐煩，沒有皺眉，可是……也沒有半分的親呢。帶笑的三眼，看上去是極致的清雅，甚至有幾分孩童般的純淨，可是，這樣的一張完美的臉，縱然就在咫尺，卻仍舊是天涯。
三眼緩緩的斂了笑，垂下眼簾。靜靜等待，我這才發現，我居然又看着他失了神，我趕緊也別開臉，笑道：“那麼，請問神君，蘇小妹的壽算，有多久？”
三眼微怔：“怎麼？”
“不能說嗎？”
三眼搖搖頭：“那倒不是，只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看看我的臉，續道：“你的命相，是因我生生改變，所以，我也不能查知你的壽算究竟幾何。”
“哦……這一世，總會有這麼一天吧，那到時，我喝十碗孟婆湯，能不能把一切都忘掉？”
三眼愣了一下，眉梢微凝：“蘇小妹，你這是何苦？”我不知還能再說什麼，於是後退兩步，離他遠些，用力再看他一眼，努力對他笑笑，轉回身向外走，輕輕回手帶上門，腳下軟的像踩着棉絮，心疼的像刀割一樣，卻仍舊沒有淚。從茶樓中漫漫穿過，不知有誰認識我，站起來招呼，他說：“蘇先生，過來喝杯茶……”
喝？我心裡忽然一痛，急道：“不，不，我不喝！我絕不喝！”聲音大的嚇人，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人被我嚇了一大跳，端着杯子發愣，樓上花無期的聲音急急的叫：“小妹！小妹！”我已經衝出門去。
沒有方向，只是努力狂奔，跑到筋疲力盡，擡眼時，二郎廟居然就在眼前，我扶着樹直喘，覺得自己完全就是個傻瓜。身後有人輕輕拍拍我的肩，我臉上的淚水直流下來，哽咽的道：“花無期，我不喝，我不要喝孟婆湯……我一定不喝，我不想忘記三眼。”
身後只是沉默，然後伸手過來，遞給我帕子，我抓過帕子胡亂的抹了淚，續道：“我一定不喝，一定不喝……”
身後的他嘆了口氣，很納悶很納悶的道：“到底是從哪兒，跑出來你這麼個死心眼的丫頭呢？又爲什麼，偏偏被我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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