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城內,大街小巷擠滿了南征軍和戰略北遷的百姓。然而沒有接到任何收容令的夏侯府,在森嚴的戒備下,依舊安靜如同以往。偌大的臥室中,皌連景袤靜靜地摟着夏輕塵,他恍恍惚惚,一語不發。心情,隨着夏輕塵的動靜時而不安,時而沉穩。重傷又疲憊的身心,已經不想再理會眼前的人和事。只想這樣抱着他就這麼睡過去,一起活,一起死……
“這回光返照未免也照了好幾次了,要斷氣早就斷了。傷口我也仔細看過了,不是致命的傷痕,爲什麼現在卻是一副將死的情形呢。難道是命數到了……”張之敏在外間皺着眉頭思索着。
“閉上你的烏鴉嘴!醫術不精就別爲自己找藉口!”蕭允心急火燎地推了他一下“大人一息尚存,你亂詛咒什麼!”
“你說什麼——”張之敏一躍而起“你這個叛徒,幾時輪到你訓斥我!今日若不是主上英明,一早預感會出意外,讓重居正留守在危機關頭假扮輕塵擾亂敵人,你還有命回城嗎?自告奮勇前去接應,卻笨手笨腳接回一個死人!你真有本事!”
“你——我,我……”蕭允頓時語塞。
“好了,大人情況危急,你們就別在這個時候爭吵了。趕緊想辦法醫治啊……”重居正急忙勸開兩人“敏之,我記得當年夏雲侯一度沉迷於巫蠱之術,常常以邪術咒語弄人,被害之人往往不省人事,莫名身亡。情形與大人的病狀有些相似……”
“啊哈?你也來懷疑我的醫術了是嗎”張之敏揪過他狠狠掐了一下“什麼邪術,驚鴻仙子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她的同門也被她殺光了,如今西苗只剩祝禱祭司,還有誰會搬弄邪術,嗯?”
“我只是這樣懷疑……也許不是西苗地界,也許是別的什麼人。甄大人不也諳熟巫蠱之術嗎?你總是這樣,每次爲他的事煩惱,就拿我出氣!”
重居正揉着被掐痛的地方,奪門而出。張之敏舉步欲追,又□□不得,鬱悶之下瞪了一眼蕭允: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去你爹房裡把甄大人叫來!”
“嗯……嗯嗯……”燈火跳躍的室內,甄穎繞在榻前,緊張又興奮地低笑着。斷臂負傷的蕭翰也聞訊前來,靜靜等候在一邊。
只見一隻跳騷大小的黑點自夏輕塵皮膚上鑽出,跳進自己手中的竹筒。
“看出什麼是什麼原因了嗎?”皌連景袤此時從恍惚中微微回過神來,面色蒼白地看着甄穎。
“食夢蟲什麼也沒吃到,這說明他並無夢境。尋常只有死人不做夢,然而他卻仍有一息尚存。如果我沒猜錯,是用了失傳已久的通靈之術。”
“通靈術?”張之敏的眉頭越皺越深“又是這種虛虛實實的鬼東西……”
“嘿嘿……小子,這回該承認藥醫之術作爲有限了吧?通靈之術原本是最古老的巫術之一,已經消失多年。我原以爲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懂得這門技藝了,想不到竟然還有人在使用。”甄穎嘖了嘖嘴,緩緩說道“皇朝的子民信奉上天與真龍,相信人死便是永遠的長眠。但是在中原以外,有人相信人死之後靈魂依舊長存於天地之間。這時,爲了瞭解亡者的世界,通靈術就孕化而生了。這種巫術最早用在請鬼問鬼之上。問鬼時,巫師通常選取陰月陰日的至陰的時辰,燃起烏鴉血拌制的鬼罌香,以生辰八字召喚亡者的靈魂。亡魂到來之後,巫師以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作爲誘餌,讓亡魂前來,從而打開看見亡者的雙眼,得知亡魂的秘密。因爲人們想知道,自己關心的人,在死後過得如何。數百年前,這種術法一度風靡了北域雪國,甚至官府遇上難解的重大命案,也會藉助巫師的力量進行通靈。”
“可使大人對巫蠱之術一無所知,又如何能召喚亡靈?”蕭允面露焦急地說道。
“是巫術,不是巫蠱之術”甄穎在一旁解釋道“巫與蠱雖有相通,但本質不同。你這樣混淆會被人認爲是沒見過世面……”
“甄穎!”皌連景袤不耐煩地低吼一聲“別說不想幹的話。”
“哦,是……話說通靈術未必需要自己通宵召喚的秘訣,只要有人願意貢獻身體的一部分作爲代價,巫師皆可以爲他施法通靈。以國師的情況看來,應是在自己不察的情況下被人取走了毛髮或是血液,然後移用作供奉的代價,藉以召喚亡靈。”
“這樣下去,輕塵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
“有收穫就必須有代價。假如人死後,靈魂長眠,那麼與亡者通靈之人,需要爲亡魂提供甦醒、以及他們在世間遊走的精氣。但是,當年在雪國,有些巫師起了貪婪之心,他們爲了向上門求助的人收取更多的金錢,開始以自己的身體爲媒介,讓亡靈附身,這樣生者就可以跨越死的界限,與亡靈進行交談。後來,不知道何時起,通靈術成爲了祭祀的一個節目,巫師請來重要亡靈讓他們附在自己身上,在祭典上表演一段歌舞或是武藝。這是相當折損精力的做法,通常節目結束,亡靈離體,巫師也要昏聵多時。但是有一次,在一個盛大的祭典上,一個巫師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有一名巫師舞完了一曲,亡靈卻沒有離體而去。他不停地舞,停不下來了。”甄穎看了看在場衆人臉上的恐懼“這時祭典上的巫師紛紛設法,要將他身上的亡靈請下來,但是沒有用。他舞了三天三夜,手腳都折斷了,身軀還在地上不停地舞動,最後活活累死。從那以後,北域雪國將這項術法列爲禁忌,驅逐了所有的巫師,並且焚燬了所有關於通靈術的文字。從此,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任何有關這項巫術的消息。想不到今日竟然讓我碰上了,嘿嘿,除了驚鴻仙子,我還想不到誰有這種能耐……嗯……厲害呀,這個女人真是厲害……”
“不可以,蕭允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大人!”蕭允一拳砸在桌面上“驚鴻仙子不是已經死了嗎?阮洵他親口證實,是他親手將她殺了!她怎麼還能暗施巫術,加害大人呢?”
“你忘了嗎?祭者用國師作爲犧牲供奉,而不是用驚鴻仙子的身體。咒術一旦湊效,只要供奉之人沒死,亡靈就會一直追在供奉者周圍。通靈之時,靈魂脫離肉體,與亡者相見。亡靈追逐的時間越長,數量越多,供奉者的精氣就會耗損得越多。當作爲供奉的代價不足時,亡靈就會吞噬他的靈魂作爲代價。到那時,他將魂飛魄散,必死無疑。除了施咒者本人,沒有人可以讓咒術停止。”
“你說得這樣清楚,必是有挽救之法了?”皌連景袤摸了摸懷裡沒有動靜的臉“說吧,只要能救輕塵,什麼代價都我都可以付出。”
“這個嘛……”甄穎爲難地抽了抽嘴角“如果可以將召來的亡魂消滅,咒術也可以被中止。”
“要如何做?”
“需要一個甘願被我驅使的靈魂,由我祭出自己的身體爲供奉,讓它進入夢魂之間,吞噬掉夏無塵身周的亡靈。”
“我可以爲輕塵離魂。”皌連景袤果斷地說“只要你有辦法。”
“這,恐怕不行……”
“爲何?”
“通靈之術,只能召喚亡者靈魂。主上你還活着呢……”
“既是如此,我爲大人一死!”蕭允二話不說,抽劍就往脖子上抹去。蕭翰見狀一下撲了過去,不顧肩上的傷口,緊緊鉗住他握劍的手腕。
“允兒,住手!”
“姓蕭的你瘋了!”張之敏也趕緊在背後抱住。
“放開我!反正我也沒有顏面再見大人……你放手!”
“住口!”
“別這樣激動嘛……我還沒說完呢”甄穎壞壞笑道“不是隨便誰的亡靈都有這種能力去完成這件事。亡靈的世界,毫無武力可倚,靈力的大小由生前誕下那刻的命格骨重決定。命格越貴重者靈力越強大,可以吞噬卑微的靈魂,也可以使薄命的遊魂畏懼。眼下不知被夏輕塵召來的靈魂是什麼身份,但是,如果命格輕賤,不僅破不了咒術,反而會連累自己被吞噬。蕭翰,你這個小子的生辰八字我算過了,無富無貴,辛苦勞碌命一條——死了也沒用。”
“我……”蕭允頓時備受打擊,無力地棄劍垂地。
“你敢在老子面前死,我就不讓你進祖墳!”蕭翰狠狠摑了他一耳光,怒意難平地坐到一邊。
“甄穎”皌連景袤平靜地開口“我聽說,凡人命格,七兩二就是富貴至極。公侯卿相之命格,皆在六兩九以上。而皇族在此之上,我雖失龍位,然而血脈傳承,不知亡靈是否能有你所說的強力。”
“主上,你可不能想着死啊”張之敏撲到榻前“你要是以死換回輕塵的性命,那他活過來該怎麼辦呀!你要是不在,還有誰能打得過那個赫炎蒼弘,他要是衝破防線,搶了輕塵去做小相公,你這不是便宜他了!”
“主上,大敵當前,怎能妄言輕生。老臣無用,請主上珍重龍體,以天下蒼生爲重啊……”蕭翰捂着肩頭跪了下來。
“主上,就算甄大人說我命格輕賤,蕭允也願以一死嘗試,拼力爲大人解破咒術。請主上保重自己……”蕭允也跪了下來。
“我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皌連景袤大吼一聲,打斷他們的話“我的名字早就在這個世上消失了。你們在主上在雍津而不在此地。龍位葬送的那天,我就只屬於夏輕塵。我願與他一起死。可只要能挽回他的一線生機,我又怎能坐視放棄。”皌連景袤面色暗淡地擺了擺手“你們都出去吧,讓我與他靜靜……”
“主上!”
“別這樣激動嘛……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嗯?”
“其實我有現成的人選,可保安全無慮,你們不用這樣急着去爭死嘛……”
“你!”衆人同時一愣。
“嘿嘿……”甄穎憨憨地一咧嘴“都叫你們別激動了……”
“甄大人,你廢話連篇,有話不早說,害得衆人如此悲傷,你這是爲哪般吶——”
“甄穎——”皌連景袤發青的嘴角抽搐着“我生平第一次後悔放棄龍位。”
“哈?”
“因爲我此刻,真真想將你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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