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吉時一點一滴地接近。南王府前,步障開道,紅毯鋪地,恭迎貴人。皌連景焰身穿大紅吉服,與前來道賀的朝官一同,站在大門外,準備恭迎聖駕。拘謹謙遜的笑容背後,是僵硬的緊張。虛握的手心,早已汗溼。
此時宇文家的親眷已經到場,只等聖駕一到,開啓吉時。
而在此時,皌連景袤的龍駕,在神策軍的護衛下,緩緩除了東宮門,朝南王府行去。
金黃的馬車內,皌連榮珍穿得像個紅彤彤的小糉子一樣,拘謹地側坐在皌連景袤身邊。胖乎乎的小手絞着自己的衣襬,不安地顫抖着。
忽然,一隻溫暖的大掌包住了他的小手。他驚訝地一擡頭,對上了皌連景袤溫和的微笑:
“珍兒,怎麼了?”
“嗯……”皌連榮珍緊張地結巴起來“珍……珍兒害怕……”
“怕什麼?”皌連景袤把他抱起來,放在自己大腿上“來,告訴父皇,你怕什麼?”
“珍兒怕……怕父皇……”
“爲什麼?”皌連景袤錯愕。
“因爲……因爲他們說……父皇不喜歡珍兒……”看見皌連景袤舉起手來,榮珍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唔……”
“別怕”溫暖的大掌輕輕撫摸上他的小腦袋“父皇沒有不喜歡你。”
“嗯?!”皌連榮珍傻傻地點了點頭“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父皇很少跟珍兒說話……還有凌煙閣的其他人,也都不跟榮珍說話……”皌連榮珍低下頭去。皌連景袤嘆了口氣,身在皇家,一朝恩寵一夕疏忽,都會對別人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看着懷中戰戰兢兢的孩童,皆因自己一時的疑惑所致,心中頓感一陣慚愧。原來身爲王者,自己仍丟不開凡夫俗子的私心。“愛民如子”這句話,要做到,是何其不易。他拍拍皌連榮珍的小屁股,衝着他笑道:
“珍兒平時很想跟父皇說話嗎?”
“嗯……”榮珍猶豫地點了點頭。
“其他的皇子不愛跟你說話,你平時都跟誰玩兒啊?”
“跟……跟皇叔……”
“哦?”皌連景袤臉色一變。
“父皇……”皌連榮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也不喜歡皇叔……”
“是誰跟你說的?”
“是……是皇叔……”榮珍咬着粉嫩的小嘴脣。
“珍兒……”皌連景袤無奈地說“你皇叔今日就要訂婚了,以後就是有妻室的人,你不能跟他太親近。”
“是……”榮珍懵懂地點點頭,嘴裡嘀咕着“但皇叔對我可好了……”
“以後要是想父皇了,就直接來薰風殿,父皇陪你玩兒好不好?”
“好……”
東皇城東北,步障開路,通往南王府的道路周圍,迴避得不見人影。
僻靜的路上,神策軍護衛着御駕的儀仗緩緩走來。簇擁的九彩雲龍幡中,明黃的車簾在無聲的行進中,緩緩擺盪,肅穆沉寂的,不容進犯。
就在隊伍行至大街拐角處,兩側織錦緞的步障,突然發出裂帛之聲。
數支羽箭射穿步障,直指龍駕而去。
“有刺客!”侍衛隊長一聲高呼,一劍擋下飛來箭矢,帶領部下護住御駕四周。
此時無數名覆面刺客劃破步障,飛衝而出,暗器與毒煙齊出,冒死襲擊御駕。神策軍一時被劇毒所制,陷入混亂不支的局面。就在此時,埋伏在東城門外的宇文忠,未宣而入,衝破城門守衛,**,直奔刺殺現場。
“西山駐軍宇文忠前來救駕,逆賊休得放肆!”宇文忠一聲令下,南王府舊部一擁而上,兵刃所向,竟是御前儀仗。
“宇文忠,你反了!”侍衛隊長驚怒地喝道。然而宇文忠面不改色,將令一動,指揮部下屠殺御前侍衛。他縱馬一衝,殺開面前阻礙,騰身一躍,踩着人頭跳上馬車,大手一按腰間寶劍。
“臣宇文忠,前來護駕。請恕微臣無禮——”說着,他緊握劍柄,萬般警戒地撩開明黃的車簾。簾帳升起的一瞬間,車內忽現驚心一幕,宇文忠“啊”地一聲,驚在當場。
“宇文少將,真是讓人吃了一驚啊。”司馬正秀身穿朝服,穩坐車內。一如既往沉靜的臉上,帶着輕輕的嘲諷。
意外生變,宇文忠大驚之下,面如冥紙,汗如雨下,猛退一步,腳後跟已經踏上馬車邊緣。無路可退的身後,傳來自己人的慘叫之聲。驀然回首,只見無數利刃剖開步障,司隸俯下的三千武士,從外圍將他團團包圍。
“啊哈!”張之敏穿着金飾吉服,威風十足地從天而降“我當是誰一直在吃裡爬外,原來是你宇文忠!你嫌自己命太長,本大爺今日就送你一程!”
“張之敏,王府叛徒!原來你們早有察覺!”
“哎呀,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張之敏摺扇一開,震臂一抖“將叛黨全部拿下,違抗者,殺無赦!”
意外生變,局勢完全反轉。適才混亂一片的儀仗隊伍,轉眼發下龍幡,亮出武器。宇文忠部衆猝不及防,倉惶抵抗。奈何御前武衛內外夾攻,轉眼已落下風。他狗急跳牆地一把抓向司馬正秀,企圖挾爲人質。不料下一瞬間,一口鋒利的寶劍已經架上了咽喉。
“宇文少將”司馬正秀輕描淡寫地持着無痕出鞘的劍“老夫用劍的時候,你還是個娃娃。”
見將領被擒,宇文忠手下紛紛棄械就擒。張之敏指揮武士將所有刺客叛軍拿下,自己走上前去,對着司馬正秀一揖:
“相爺辛苦了。”
“無妨。”司馬正秀下了馬車。
“將宇文忠及叛軍同黨押送廷尉府,即刻過堂審問!”
“張大人,你這回安排得周密。”
“相爺過獎了。接下來三堂會審,還要仰仗相爺。”張之敏得意地用腳踹了一下宇文忠“這回所有猴崽子齊聚一堂,正好一網打盡。”
“嗯,前往廷尉府吧。”
“相爺請……”
豔陽之下,皌連景焰和衆多賓客,等候在南王府外,不斷緊握又鬆開的手心,顯示着內心的焦急。
忽然,一名小廝打扮的人匆匆跑來,悄悄在宇文政耳邊說了兩句,後者頓時臉色煞白,靠到皌連景焰身後,小聲說道:
“王爺,龍駕改道,宇文忠一行撲空被擒,人已被張之敏帶走了。”
“啊……”皌連景焰身體一僵,雙眼睜大,呼吸侷促間,掩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就在此時,遠方傳來驚人的高呼:
“聖駕到——”
一聲駕到,百官齊跪。御駕的儀仗,遠遠走過王府前的大街,停在柔軟的紅毯之前。齊拜頂禮的恭迎聲中,皌連景袤牽着榮珍的小手,緩緩走下馬車。
“恭迎主上。”皌連景焰恭恭敬敬地跪在紅毯一側。
“皇叔——”皌連榮珍紅撲撲的小圓臉上,掩飾不住興奮的喜悅。
“皇弟,朕特來打攪你的喜事。”
“皇兄……”皌連景焰看着面前的紅毯,汗水順着鼻樑滴落。
“來人吶,將叛臣宇文政一家拿下!”
“皇兄!”皌連景焰猛地擡頭,目光相對,是皌連景焰威懾而憤怒的眼神。心虛之下,頓時氣減三分,血色頓失的嘴脣緊緊閉着,原地僵在當場。
“皇叔……”榮珍被這樣的場面驚嚇,想鑽進皌連景焰懷裡,又怕皌連景袤生氣,只好躲在龍袍之後,用父親那寬大的袖子,把自己遮起來,無措地看着現場混亂一片的局面。
夜深時分,張之敏終於帶着廷尉府的審案卷宗,匆匆走過白玉臺階,進入薰風殿。
“敏之拜見主上。啓稟主上,南王府已被完全包圍控制,南王此時軟禁府中。宇文家所有親眷,已全部收押。”
“審得如何?”皌連景袤斜躺在榻上,看着面前之人。
“這……這個”張之敏面露苦色“臣無能。請主上降罪!”
“怎麼?不肯招?”
“招了,招得可乾脆了。可是”張之敏心急火燎地爬了起來“招的不對,招的不對啊。主上你看……”張之敏將堂供遞了上去。皌連景袤接過一看,頓時怒上眉山,氣血翻騰。胸口一陣窒堵的疼痛,悶咳一聲,跌回枕頭上。
“主上……”
“咳……好個宇文政,好個景焰,竟敢誣陷到輕塵頭上——”
“主上,臣今天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抽人抽得,這胳膊都酸了。可那宇文二兄弟,就是瘋狗亂咬人,咬死了輕塵不鬆口啊。不管怎麼用刑,就說是少傅指使,要弒君奪位,擁赫炎氏入主中原!”
“啊……他們以爲這樣就能拖住性命,苟延殘喘嗎!”皌連景袤扔掉那堂供“讓朕吃驚的不是景焰謀反,而是宇文一家竟然會是王府的棋子。九叔啊,你的死到底埋藏了多少東西……”
“主上,宇文兄弟口中已刨不出更多的東西。如今他二人被收押,想必南王府早已將他們視爲棄子,勢必再生異端。如今局勢,是當斷則斷,不容耽擱了!”
“唉……”皌連景袤眼前突然浮現白天的一幕,幼小的榮珍一如自己當年,期盼又依賴地看着自己的皇叔“九叔留給朕的,到底是太平,還是兇險……”
“讓朕靜靜”皌連景袤摸摸發脹的額頭“朕今日還沒有服藥,你去替朕煎來。”
“是。”
張之敏退下殿去,往太醫院煎了那最後一付療傷的湯藥,親手捧着舉到龍榻之前。皌連景袤接過喝下,起身欲商量下一步的決策。不料體內一陣血氣逆衝,原本消弭殆盡的烈炎之氣反噬藥性,五臟六腑一陣碎裂般的疼痛。他一捂胸口,哇地一聲,口吐鮮血。
“主上!”張之敏一步衝上抱住他倒下的身體,急扣脈門,頓時聲色俱變“怎會……怎會!”
此時東宮門外再起廝殺,西山駐軍精銳深夜突破城門守衛,一舉進犯宮城。
“敏之,是毒……啊……”劇毒引發傷勢反噬,皌連景袤眼前一片血紅“你快走,領司隸府的武衛……保護輕塵遠離……”
“主上!主上!”張之敏抱着昏迷過去的他“你別死,你別死!敏之不能丟下你,敏之不能沒有你啊!”
城東北南王府中,皌連景焰看着西天綻放的火紅眼花,俊美的臉上,綻放張狂的笑容:
“哈哈哈……皇兄,這纔是真正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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