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信天游,今有蠻族吼。這就是天浩的理解。
咿咿呀呀的哼唱沒有固定調子,單調的音節與音樂扯不上關係。乾癟缺牙的歪嘴有些漏風,哼唱起來明顯有些跑調,就像剛學過幾天就信心膨脹我感覺良好舉辦個人音樂會操着一把二胡生澀演奏的半吊子水平,聽起來很刺耳,感覺耳朵備受折磨,慘遭蹂躪。
這是天浩的個人想法。
但是其他人不這樣想。
老太婆身邊很快聚集了一幫音樂愛好者。
天黑了,本該是休息的時間,這幫混蛋不睡覺,紛紛聚集在廣場上,點起一堆篝火,像發情的野狗胡亂喊叫着。
這絕對不是文明人對野蠻文化的蔑視。他們的確沒有形成音樂的概念,純粹就是憑感覺與個人喜好張嘴亂叫,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鬼嚎。
天浩聽過不少文明時代的少數民族樂曲。《阿細跳月》、《小河淌水》、《繡荷包》……北方蠻族在文化方面顯然尚未達到音樂與美術足以流傳的程度。但是不可否認,腦子裡絕大部分思維只有“飢餓”與“糧食”概念的他們同樣有着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以及用藝術手段進行渲染的想法。
天浩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他實在受不了每天晚上外面的鬼哭狼嚎。麻痹的,這聲音匯聚起來,連山洞裡喜歡新鮮人肉的暴鬃熊都得轉身加快速度狂奔逃走,何況自己還是在末日時期肩負重擔從沉睡中甦醒的休眠者。
如果這羣喜歡鬼叫的傢伙來自其它寨子,天浩一定下令把他們的腦袋統統砍下,圖個安靜。
偏偏他們是自己人。
而且看這架勢,這種自發性的羣衆娛樂活動還將持續很久,甚至永遠……
全方位封鎖是沒有用的。傳說中偉大的治水英雄他老爸已經用生命證明:堵不如疏。來自下層民衆的呼聲永遠不可能塞進鐵皮罐頭嚴嚴實實封死然後扔進大海。就算真的這樣做,罐頭仍然會在強大的海水壓強之下癟縮開裂,從黑沉沉的海底冒出一串串氣泡,升至海面,“噗通”炸開。
連續幾天沒有睡好的天浩臉色蒼白。他拖着沉重疲憊的腳步走出房間,來到被人羣簇擁的篝火前。
周圍頓時一片安靜,無數雙尊敬的眼睛集中在他身上,黑暗中到處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口臭氣味。
天浩儘可能讓自己臉上露出微笑,至少與平時看起來沒什麼兩樣。
擡起手,指着被衆人簇擁在中間,也就是帶頭在夜晚嚎叫那個老婆娘:“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寨子里人太多,天浩能記住幾千號人當中的百分之九十已經很不錯了。如果不是這老太婆成天在夜裡鬼嚎,他根本不會有任何印象。
老太婆咧開嘴笑了,她恭恭敬敬對着天浩跪了下去:“稟頭領,我叫桂花。”
歡快的笑聲,樂呵呵的表情,只是吃肉太多加上很少刷牙導致的濃烈口臭從對面飄來……天浩感覺盤繞在身邊的吸血蚊蟲瞬間少了很多。
一股惡寒從腳底涌起,嬌滴滴的名字與滿臉皺紋的現實令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天浩忽然有些後悔:應該把這個問題交給阿依解決,而不是自己出面。
現在已經晚了。
“好吧……嗯……那個……桂花。”強忍着噁心偏過頭,在臭氣薰不到的位置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天浩慢慢轉頭過來,環視一圈周圍,認真地說:“我教你們唱歌吧!”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漁夫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兒一樣,
小夥兒心胸多寬廣,
爲了開闢新天地,
喚醒了沉睡的高山,
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
這是英雄的祖國,
是我生長的地方,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處都有青春的力量。
好山好水好地方,
條條大路都寬暢,
朋友來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來了,
迎接它的有刀槍。
這是強大的祖國,
是我生長的地方,
在這片溫暖的土地上,
到處都有和煦的陽光。
大體就是這樣。
這是天浩最喜歡的歌。沉埋記憶深處,成爲了永遠不會遺忘記憶的一部分。
曲調簡單,朗朗上口。
當然,有些歌詞一定得改,必須改!
其實他唱歌的功底很糟糕,以前基地還在的時候,經常與朋友約着去軍官俱樂部,人稱“無良麥霸殺手”。
周圍一片安靜,搖曳火光照亮了人們眼睛裡的震驚。
他們也許無法理解歌詞,卻能記下大部分曲調。
很好聽。
真的。
比老太婆桂花鬼哭狼嚎的叫聲好聽多了。
“那個,大家都照這個練練吧!”沉悶的氣氛讓天浩有些尷尬。雖然他是寨子裡說一不二的頭領,此時此刻卻有種想要轉身逃跑的衝動。
他真的沒想過要教這幫野蠻人唱歌。
我只想讓他們改變一下興趣焦點,讓外面變得安靜。
老子要睡覺。
僅此而已!
……
清晨,天浩從沉睡中醒來。
房門敞開着,可以看到正端着木盆站在外面接水的兄長天峰。他身材高大、偉岸,寬厚的肩膀就像一堵牆,濃密的眉毛下面目光深邃。他站在那裡,胳膊上搭着一塊洗臉用的棉布,彷彿一座山。
二哥天狂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劈柴。他揮舞着鋼斧,粗大的原木垛在兇猛的狂暴力量攻擊下四分五裂。渾圓粗大的肩膀從無袖褂子下面暴露出來,早晨溫度雖涼,他卻熱得滿頭大汗。很是隨意地擡手抹了一把光頭上滲出的汗水,喘了口氣,再次將斧子拎高,繼續着剛纔的工作。
火塘裡已經生好了火,妹妹天霜跪坐在那裡煮湯。乾淨的案板上擺着一塊魚肉,粉色的金槍魚,她用菜刀靈活地將魚肉橫切成片狀,均勻撒進沸騰的鍋裡,空氣中很快飄散出魚湯的熟悉香氣。
從糧袋裡盛出半碗麪粉,一邊放水一邊用筷子攪拌,隨即將這碗半粘稠的麪糊倒入鍋中,撒上切碎的蔥花,一鍋熱氣騰騰的魚片疙瘩湯就此完成。
天浩連忙從牀上爬起,三下兩下穿好衣服,拿上自己的洗漱工具小跑着來到外面,笑着順序向每個人打招呼。
“大哥早。”
“二哥你也起得挺早啊!”
“小妹做飯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身爲寨子頭領,天浩單獨擁有一間寬敞的新屋。但他覺得那裡太大,也太空,住進去沒什麼人氣,經常會沒來由的發慌。這其實不難理解,畢竟是初來乍到,又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哪怕是心理素質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會覺得孤寂與失落。相比之下,還是與名義上的“親人們”住在一起比較好。
這個家裡裡外外都透着幸福。
天峰從不在弟弟妹妹面前擺架子。他長得天生具有溫厚的親和感,臉上時刻帶有微笑,也許是經歷得多,他很少發火,即便生氣也能很好的控制情緒。如果不是天浩這個異類突然出現,他是這個家裡毫無疑問的領頭人。
天狂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力分子。與其說他是勇猛的戰士,不如說是時刻圍繞在家門口的一條兇猛野獸。無論是誰想要接近,都必須首先面對他的驗證。就像文明時代的鄉村,很多人家都養着看門狗,它們對外來者齜牙咧嘴,發出令人心悸的低吼。如果主人不出面,這種時刻準備撲上去的對峙將永遠持續。
很多時候,天浩腦子裡都會忍不住冒出這樣的畫面:擡手指着某個對自己有着敵意的傢伙,然後大喊:關門,放天狂!
等到三兄弟結束各自手上的事情回到屋裡的時候,天霜已經盛好一碗碗的魚片疙瘩湯,蒸鍋裡放着熱乎乎的饅頭,顏色雖然沒有文明時代同類物品那麼白,看上去卻足以勾起食慾。
酸菜的做法很簡單,那是用整顆的青菜(南方叫苦菜)爲原料,分瓣清洗,然後在太陽底下晾乾。晾曬要持續好幾天,等到菜葉失水發焉,乾巴巴,軟綿綿的時候,將它們收起來抖落塵土,切成手指大小的碎塊,撒上鹽,裝在大盆裡用力搓揉。等到菜葉裡殘存的水分溢出,乾燥的菜葉被徹底浸透,加上花椒之類的佐料攪拌,就能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土陶罐子,頂部封口加蓋,邊緣凹槽放水隔絕空氣,耐心等待發酵。
天霜是個手腳勤快的女孩,她整個夏天都沒有閒着。茄子、豆角、白菜等各種蔬菜都醃了一些,林林總總有好幾壇。這是天浩教給她的做法,磐石寨不缺鹽,早餐加上一碟切絲切條的酸菜,搭配麪餅和饅頭,外加一鍋粥或湯,飯總是吃得有滋有味。
天狂掰開一個饅頭,夾了滿滿一筷子切細的酸白菜絲,像做漢堡那樣把饅頭合攏,用手捏着送到嘴邊,帶着說不出的滿足,狠狠咬了一大口。
“小妹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老三……那個,是不是該給小妹找個婆家,讓她嫁出去?”他嘴裡全是食物,聲音含含糊糊。
出嫁?
天霜擡起頭,帶着明顯的慌亂和意外。
天浩端着湯碗,沿碗邊吸溜轉着,避開溫度最高的燙嘴部分,眼睛從湯碗上方的空處看着天狂:“這種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小妹願意就嫁,不願意就呆在家裡。反正咱們不缺糧食,一輩子養着她也不成問題。”
說着,他放下碗,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坐在旁邊的天霜:“就照三哥說的做。要是你有喜歡的男人,就跟我說一聲。如果沒有也不怕,反正這是咱們的寨子,誰敢欺負你,三哥揍死他!”
天霜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自從天浩寄生成功,家裡就沒缺過糧食,充足的營養使她發育速度明顯加快,原先乾癟瘦弱的身體也變得凹凸有致,臉色紅潤,不再是從前黃皮寡瘦的樣子,就連聲音也又脆又甜:“謝謝三哥。”
天浩笑着在天霜略帶嬰兒肥的臉上捏了一把。軟軟的,滑滑的,手感十足。他隨即把目光轉向天峰,半開玩笑地說:“說起來,大哥你纔是真的應該成親了。”
天峰年長,早就過了結婚的年齡。
話一出口,天狂和天霜不約而同停止拒絕,房間裡熱鬧的氣氛也瞬間凝固。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所有視線紛紛集中在天峰身上。
天浩並非故意如此,他說的是事實。
天峰對此並不在意。他撕下一塊饅頭塞進嘴裡慢慢嚼着,神色平靜:“你們看着我幹什麼?趕緊吃啊,湯快涼了。”
“那個,先等等。”天狂連忙嚥下嘴裡的食物,擡手急急忙忙指着天峰:“大哥,老三說得沒錯,這次我站在他那邊————你的確是該結婚了。”
天霜也在旁邊點頭附和:“是啊!大哥你都不考慮這些事情,我怎麼能搶在你前面?你要是不趕緊把嫂子娶進來,那我就永遠不出嫁。”
“……你們啊……”人多最雜,天峰一個人根本說不過。他苦笑着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他知道天浩是好心。
說起來也是,二十多歲的男人,按照北方蠻族的規矩,早已是結婚生子當爹的年紀。
“阿莉已經嫁人了。”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說:“我暫時不想考慮這些事。”
拒絕的很簡單,很粗暴,也很合理。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人類情感從未有過變化。初戀的感覺是如此刻骨銘心,無論大富大貴,窮困潦倒,遠隔重洋天各一方,癡戀男女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深愛過的那個人。
“大哥你可以再找個好的。”天狂在旁邊苦心勸解:“老三現在是頭領,咱們磐石寨剛打贏了鹿族人,名頭響亮。只要大哥你願意,隨便什麼女人都能擺在面前任你挑。”
天浩一聽就感覺不妙,他連忙伸手拽了一下天狂的衣服,示意他立刻閉嘴。粗線條的後者卻對此毫無察覺,他很不高興地撣開天浩的手,嘴裡嘟囔着:“你拉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