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九節 吃飽的感覺

大鍋裡的魚湯已經沸騰,濃郁香味對飢餓的人簡直就是殘酷折磨。曲齒神情呆滯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也許……應該……”

他對此毫無把握。

豕族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是被鄙視的羣體。

多年前,虎族與獅族大戰,虎族搶先一步趕在獅族前面僱傭了豕族。“絕不能同時受僱於交戰雙方”是豕族老祖宗傳下的鐵律。受僱的豕族戰士在那次戰爭中盡心盡力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卻與獅族結下了仇怨。

獅族人的報復方式很直接,他們提高了對豕族交易糧食的價格,比過去足足高了三成。

無奈之下,豕族只能向虎族求助,得到的只是白眼和嘲笑。虎族高層的態度很堅決:我們之間只存在僱傭關係,現在戰爭結束,合約解除,你們與獅族人之間的糾紛我們不可能插手。

淪落爲社會最底層的感覺很糟糕,豕族成爲了所有部族眼中的笑柄。其實他們的要求並不高,只是爲了得到最基本的生存權……很遺憾,上天在這片大陸上分派各蠻族部落的時候,豕族得到了位置與物產最貧瘠的一塊。

在蠻族的字典裡,“禮遇”是一個規格很高的詞。

粗笨、愚蠢、野蠻……儘管大家都是野蠻人,豕族卻被所有族羣看作是階級社會最底層的渣子。因爲外貿,因爲沒有掌握任何技術,因爲他們可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胃口,還因爲他們毫無選擇的最卑微生活方式。

從小到大,曲齒跟隨長輩們接受僱傭多次外出。“十歲成年”的規矩同樣適用於豕族。第一次砍掉敵人腦袋的曲齒剛好十歲零三個月。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鷹族人,據說是該部落裡臂力過人的弓箭手。裝備簡陋的自己硬是用皮厚多肉的肩膀硬扛了對方兩箭,這才得以衝到近處,用長矛將其捅死,割下頭顱。

那份戰利品爲自己換來了兩塊額外的乾麪餅。那次是受僱於鹿族人,餅子又乾又硬,自己卻吃得很高興,也期盼着能夠繼續作戰,每天都有這樣的好運氣,用人頭換食物填報肚子。

曲齒今年三十四歲了。仔細想想,那應該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禮遇。

僱傭兵的食物標準很低,花錢的一方總是不願意付出更多代價,豕族人結實的腸胃對粗糙食物也從無挑剔。在所有豕族部落裡,硬麪餅成爲了通用貨幣。這東西的製作標準也很簡單:百分之五十的粗麪粉、百分之十的草籽、百分之十的草根、百分之十碾成粉末狀的肉乾、百分之十的鋸末,再加上百分之十的雜物。

鋸末與食物之間有着神秘關聯,據說是用上古時代流傳至今。說是麪餅,其實做法與發酵烘烤的麪包沒什麼兩樣,區別僅是外形顯得扁圓。

草籽與草根會隨着季節不同有所變化,尤其是後者,很多時候在硬麪餅裡佔據的份額更大,甚至完全取代草籽。

對於豕族人來說,肉乾是奢侈品。他們其實很少吃到真正意義上摻雜肉乾製成的麪餅。砸碎的骨頭粉末、被丟棄的淋巴組織、過於堅硬嚼不動的筋膜連接部分,甚至是野獸的毛髮……這些東西在粉末狀態下無法分辨本來面目,說它們是肉乾,它們就是肉乾。

“雜物”是一個涵蓋範圍很廣的詞。泥土、樹皮,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可能是乾燥的糞便。總之你無法判斷硬麪餅裡那些詭異的黑色顆粒究竟是什麼。這得看做餅的人是否心地善良。如果運氣不錯,粗麪粉的比例會高一些,如果觸了黴頭,恐怕餅裡連百分之三十的麪粉比例都達不到。

千萬不要懷疑,虎族人就是這樣做的。他們馴養着北方大陸上數量最大的馬羣。這種可以騎在背上的動物腸胃功能似乎不怎麼好,糞便裡摻雜着大量尚未消化完全的乾草。虎族人把這些糞便收集晾乾,按照比例添加新草成爲馬的飼料,還有一部分直接進入與豕族人的糧食交易系統,摻入麪粉製成硬餅。反正這種東西虎族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吃,醜陋骯髒粗笨渾身散發着臭味的豕族人卻從不拒絕。

其實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豕族人。他們不是傻瓜,上至豕族大王,下至豕族平民,全都瞭然於心。可即便知道了也無法改變現狀。他們需要糧食,哪怕摻雜了馬糞的糧食,也是他們活命的基礎。

有些現實,殘酷得令人無法選擇。

香氣濃郁的魚湯令人饞涎欲滴,在場的所有豕族人誰也不敢動,他們呆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湯鍋,活像一羣鎖定獵物目標的狼。然而獵物自身的威懾力是如此巨大,他們誰也不膽大妄爲,只能在期盼與抗拒中備受煎熬,彷彿腳下是萬丈深淵,無法跨越。

“……阿叔,魚……我們……能吃嗎?”一個帶着幾分稚嫩的女聲在曲齒耳邊響起。

那是裂齒,一個十三歲的女豕族人。她年齡雖然不大,發育得卻很不錯,早早擁有了寬厚的肩膀,粗壯結實的胳膊。平時在寨子裡比試摔跤,很多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曲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們是僱傭兵。

我們從未有過剛到僱主駐地就享受飯食的待遇。僱傭關係是如此冷酷,不拼着姓名砍下幾顆腦袋,誰會給你糧食?

磐石寨這次的僱傭條件非常優厚,而且他們不需要我們打仗,只要幫着下礦井挖泥炭。

他們憑什麼剛見面就安排如此豐盛的一餐宴席?

雖然只有魚,可是在曲齒看來,這樣的招待規格已經算是年節時候纔會擺出來的盛宴。

能吃嗎?

這會不會是牛族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對面,天浩端着一個很大的碗,笑吟吟地走過來。

那已經不能算是普通意義的碗,而是一個可以單手握的陶盆。

裡面裝滿了一塊塊拳頭大小的魚肉,光是看看就覺得很實在,絕不是曲齒以前在其它部族城寨見過的敷衍僞裝。尤其是虎族人,他們總是在麪餅上撒下一小撮切細的肉乾,樣子好看,實際內裡卻沒有任何改變。

天浩把裝滿魚肉的陶盆直接遞到曲齒面前。看到他神情猶豫,於是一把抓住他的手,將肉盆硬生生塞了進去。伴隨着笑容的聲音堅決且不容置疑:“都是蠻族兄弟,來到這兒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放開肚皮吃,管夠!”

曲齒顫巍巍地端着肉盆,嘴脣一直在顫抖,卻無法說出內心深處迅速膨脹的無數話語。

他可以感受到來自天浩的真誠。

這感覺是如此奇妙,讓自己忍不住想哭。

他低下頭,讓肉盆裡升騰的熱氣衝撞着眼睛,這樣做可以避免別人看到在自己眼眶裡打轉的酸澀液體。足足過了五秒鐘,曲齒才擡起頭,他深深吸了口氣,對眼巴巴守候在旁邊的裂齒露出微笑。

“阿裂,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吧!”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盛宴。

久已未嘗魚味的豕族人感到分外鮮甜,來不及化凍就直接扔進鍋裡的魚塊很快變得爛熟。很多豕族人第一次吃到這種棉爛的食物,覺得很新奇,也真切感受到在口腔裡散開的鮮美。

光吃肉肯定不行。

旭坤帶着男人們從倉庫搬來一筐筐麪餅。這是入冬前就做好的糧食儲備,按照天浩給出的配方,摻入百分之十的豆類粉末,百分之二十的乾肉,還有部分油脂,發酵制餅,將水分烘乾就能長時間保存。這是磐石寨的特製軍糧,正常情況下,以兩個月爲週期順序更換,每六個月完成一次新舊更替。

麪餅很硬,裂齒拿在手裡捏了一下,感覺與平時吃過的沒什麼區別。她沒多想,張口咬了一嘴,頓時愣住了。

她看到坐在對面的族人臉上同樣充滿了驚訝與震撼。

隨即,各種議論取代了咀嚼,成爲整個房間裡唯一的音調。

“這……這是真正的純麪餅啊!”

“你看,着裡面還有肉,是肉塊和肉絲,不是骨頭砸碎以後的那種東西。”

“這餅子可真香,實在太好吃了,這是我吃過最好的餅。”

天浩與曲齒並排坐在一起,他拿起一塊麪餅,從中間掰開,遞了一半給曲齒,溫和地笑道:“曲齒兄弟,幹吃太硬了,泡在湯裡會好一些。”

說着,他擡起頭,對周圍的豕族人提高音量:“大家放心吧!遠來是客,來到我們磐石寨,就別擔心食物的問題。大夥兒敞開吃,不夠還有。”

感動歸感動,可該問的問題曲齒也不敢馬虎大意。他連忙放下手裡的肉盆,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天浩,惴惴不安地壓低聲音:“阿浩,那個……今天這頓飯,是不是算在你付給我們的報酬裡面?”

“不算。”天浩搖搖頭:“你們走了這麼遠的路過來,都累了。今天就休息一下,咱們之間的僱傭合同從明天開始執行。”

曲齒眼睛裡閃爍着莫名的激動,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那……那現在……是讓我們白吃?”

“怎麼能說是白吃呢?”天浩目光中流露着一絲憐憫:“你們是磐石寨的客人。要不是因爲你們來得匆忙,還能準備得更豐盛些。”

所有這一切對曲齒來說根本聞所未聞。衝擊性的各種念頭在大腦裡炸開,他覺得自己在混亂顛覆性意識攪擾下差點兒昏了過去。曲齒不敢再問,身體在發熱,強烈的感激思維像野獸在腦海裡衝撞。發酸的鼻孔刺激着淚腺,他現在連頭都不敢擡,幾乎把整個腦袋埋在肉盆深處,用充滿幸福感的食慾麻木大腦,遲緩神經。

迴盪在他腦海裡的只有天浩的那句話。

“我們是兄弟。”

……

豕族人的胃口很大。

豕族人吃飯的速度很快。

這是首次接觸下來天浩對他們最深刻的印象。

所有鍋裡都剩下一半的魚,筐子裡的麪餅也沒有吃完。

這在曲齒看來是不可想象的。豕族人從不浪費食物,也從不放過任何可吃的東西。記憶中,所有關於吃飯的場景和畫面,總是伴隨着杯盤碗盞空空如也,彷彿狂風席捲落葉那麼幹淨。

天浩連續讓人加了四次魚肉煮進去,麪餅供應量是平時的兩倍。飢腸轆轆的豕族人實在是吃不下了,包括曲齒在內,感覺再吃肚子一定會被撐爆,“轟”地一下炸開。

天浩笑吟吟地走過去,微笑着問:“吃飽了嗎?還要不要再來點兒?”

身形魁梧如山的曲齒打着響亮的飽嗝,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慚愧地點點頭,含含糊糊道:“飽了……飽了……”

天浩“哈哈”大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好休息休息。今天就算了,明天再開始咱們約定的工作吧!”

聽到這句話,曲齒一下子急了。他連忙大聲嚷嚷:“這怎麼行?阿浩兄弟,我們已經吃了你一頓好飯,總不能白吃不幹活兒。不就是挖泥炭嘛,你說,把地方告訴我們,我帶着他們現在就去。”

天浩眼睛裡盪漾着笑意:“要我說,今天還是算了。你們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帶你們下礦井。”

“這可不行。”曲齒肥大的頭顱搖來晃去,態度非常堅決:“阿浩,你是個實誠人。說句掏心窩子話,這些年我帶着寨子裡的兄弟們走南闖北,都是當僱傭兵。像阿浩你這樣願意用糧食僱咱們挖泥炭的還是頭一次。我大哥說了,你給的價錢高,咱們做事情也得真心實意。說真的,要不是崮山寨缺糧,我也不會厚着臉皮早早帶着這麼多人過來。今天這頓飯油水足啊!我和兄弟們沒話說,要是再不讓我們幫忙做點兒事情,那真正是要把我給活活臊死。”

話說到這個份上,天浩也不再堅持。他收起笑意,認真地問:“那行!我讓人帶你們過去,先領工具,到了地方就開始挖。晚上六點收工,還是到這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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