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元威,是山陽城的城主。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狂牛部的。”元威從椅子上站起來來,上上下下盯着天浩看了很久,發出感慨的嘆息:“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來來來,坐下,好好跟我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弄的,這麼年輕就成了城主。要不是我跟牛偉邦很熟,對他知根知底,肯定會認爲你是他的私生子。”
這話說得讓天浩哭笑不得,看得出來,對方的熱情絲毫沒有作僞。反正也沒什麼事,他索性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開始交談。
基本上是天浩一個人在說,元威只是偶爾發問。談話內容包括磐石寨的發展,前後兩次分別對鹿族和豕族的大戰,以及對磐石寨周邊資源的利用等等……當然,涉及機密的內容天浩不會泄露,無法藏住的事情他也不會刻意隱瞞。
元威聽得很仔細,他有着這個年齡段的豐富閱歷,謹慎、細緻和耐心:“照這麼說,磐石城現在的人口數量超過三萬?”
天浩沒有誇大事實,他謙虛地搖着頭:“沒那麼多,大約有兩萬七千人,而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豕族人。”
“那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啊!”元威對天浩的態度很滿意,更喜歡對方沒有故意誇大的誠實,他的目光充滿了讚歎與欣賞:“不錯……一個雷牛部邊境上的小寨子,短短几年功夫就能發展到這種程度,要是所有村寨頭領都像你這麼努力,咱們牛族肯定是所有部落裡響噹噹的頭號大族。”
說着,他一把拉住天浩的手:“來,讓他們給你審覈文書,然後烙印,別耽誤時間。小兄弟,弄完了到我那兒去喝酒。”
天浩脫去外衣,露出粗壯的臂膀,結實的肌肉棱角分明,反射出一層淺褐色的光。
通紅的烙鐵與皮膚接觸,瞬間融化了皮下脂肪,濃烈的焦糊氣味四散蔓延,伴隨着令人心悸的“嗤嗤”聲。片刻,等到烙鐵移開,天浩強忍疼痛朝着左臂望去,看到那裡多了一個清晰的雙角牛頭圖案,線條明朗,有種粗獷與野蠻的特殊美感。
元威站在旁邊,仔細觀察着天浩左臂上那一個個代表不同身份的烙印。
十人首、百人首、千人首……直到現在,新加上的城主標誌。
天浩緊咬住牙,劇痛導致神經一陣抽搐,反叉在腰間的胳膊微微顫抖,額頭上疼得冒出冷汗,卻一聲不吭,只是面部表情顯得有些猙獰。
“不愧是我牛族的好漢子!”元威大聲喝彩,他滿意地重重拍了拍天浩的肩膀,眼中全是佩服的目光:“我有你這麼大的時候,第一次十人首烙印,我疼得差點兒沒哭起來,要不是我阿爹狠狠抽了幾鞭子,估計我……”
剛說到這裡,從大門方向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後半句話沒說完的元威連忙擡頭朝那個方向望去,看到十幾個人走進大廳,爲首兩人他認識————那是野牛部汨水城的城主宗具,還有他的兒子宗光。
“嘿!老具,你怎麼也來了?”元威邁開大步迎上去,發出粗豪的大笑。
宗具看起來年紀不算大,應該與元威差不多,都是四十左右。他的個頭與元威差不多,卻沒有後者那麼強壯。體型偏瘦,高凸的顴骨使眼窩看起來越發顯得深陷,齙起的門牙使上脣總是張着。看到元威,他顯得有些遲疑,臉上表情也不太自然,目光隨即落到天浩身上,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口“哦”了一聲,擡起手,指了一下天浩:“這位是……”
元威在察言觀色方面顯然沒有那麼敏銳,他仍然大笑着,用力握住宗具的胳膊,將他拉到近前:“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雷牛部新晉的城主阿浩,他的領地剛從寨子升格爲城,是牛偉邦的手下。”
轉過頭,面向天浩:“這是宗具,野牛部的,跟你一樣,也是城主。那是他兒子宗光,你叫他阿光就行。”
宗具臉上浮起一絲淺笑,與其說是客套,不如說是尷尬,他保持着必不可少的禮儀,向天浩伸出右手:“你好。”
看着兩個人互相問候,元威重複着之前的問題:“老具,你怎麼有空到這兒來?”
宗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天浩看出他很是窘迫,只是不明白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正思考着,他看見站在宗具身後的宗光。
這人很年輕,二十歲,甚至更小。他比宗具矮一個頭,瘦的厲害,寬大的皮袍穿在身上,搖搖晃晃,顯得很空。他有着北方蠻族少見的細膩皮膚,臉色蒼白,就像大病初癒。
宗具大概是看着元威沒有離開的意思,又看着天浩脫掉上衣袒着左胸,空氣中的焦糊味尚未散盡,胳膊上新烙的圖案非常清晰。他眼裡閃過一絲羨慕,嘆了口氣,猶豫了幾秒鐘,強笑道:“我……阿光現在是城主。這不是大王召集開會嘛,我就順便把他帶來,弄個身份,順便……烙印。”
很簡單的一件事,宗具說得很艱難,他說着說着就低下頭,神情也不太自然。
“城主?”元威疑惑地望着他,又偏頭看看站在宗具身後的宗光:“噝……我說老具,阿光明明是懷集寨的頭領,去年秋天我去他那兒的時候,寨子裡好像只有三千多人,這什麼時候超過一萬了?”
“……這個……”宗具覺得難以啓齒,只是元威問得很直接,彼此關係很熟,有些事情晚說不如早說。想了想,他聲音變得更低了:“……我從汨水城分了些人過去……”
元威臉上一片恍然。
天浩聽懂了宗具話裡的意思。
從千人首晉升爲城主的條件很苛刻,治下村寨的人口必須超過萬數。宗光是宗具的兒子,當爹的從自己城裡分出幾千人過去,讓懷集寨升格爲城。
天浩不知道這樣做是否違規,可是看元威的表情,估計族裡應該不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做。而且他對這個世界很陌生,插不上話,也不好發表意見。
“我老了,阿光總要接下我的職位。”宗具有些慚愧,似乎是在爲自己的行爲辯解:“他只是千人首,沒有管理大城市的經驗。我尋思着先把他擡上去,用懷集城練練手,以後經驗多了,我再把汨水城交給他,也就放心了。”
宗光應該屬於很內向的性格,他一直低着頭,有些靦腆,沒有說話。
對此,元威也不好發表意見。他嘆了口氣,問:“大王那裡沒問題吧?”
宗具知道這話所指,連忙點頭道:“大王已經答應,阿光的身份文書也發了下來。”
元威板着臉,點點頭,側身朝旁邊讓了一步:“既然如此,那就讓阿光過來接受烙印吧!”
再嚴格的規定也有人鑽空子。雖說宗具和宗光是父子,但這樣做肯定屬於徇私。用文明時代的話來說,就是“合法不合理”,令人鄙視,卻又挑不出毛病。
宗具也知道這樣做不太合適,他訕訕地笑着,用力握住宗光的手,拉着兒子走過來,站在炭火熊熊的火盆前。
侍者驗看過宗具出示的身份文件,仔細覈對無誤。他拿起冷卻的烙鐵,塞進燃燒正旺的炭火深處,用絲毫不帶情緒的目光注視着宗光:“把衣服脫下來。”
宗光明顯顫抖了一下,他盯着正在炭火裡燒紅的烙鐵,目光中流露着恐懼,還有掙扎。
他顫巍巍地退了一步,整個身體瑟縮着,用帶有哭腔的聲音哀求父親:“阿爹……我……我怕……”
宗具急了,想要發作,卻礙於元威與天浩在場,只能壓低聲音,帶着說不出的羞意,惱怒地問:“你怕什麼?”
“……疼……”宗光是個懦弱的性子。他死死抓住宗具的手:“烙鐵……疼死了……上次烙千人首,我足足疼了一個多月。”
元威在旁邊看着,轉過身,用手捂着嘴,看他微顫的背影,明顯是不好意思當着老朋友的面發笑。
宗具覺得自己的臉被丟盡了,他被氣得不輕,一把甩開兒子的手,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你……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你看看人家阿浩,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一樣是城主。”
宗光被強烈的恐懼折磨着,臉色變得越發蒼白,他再次抓住父親的手,連聲哀求:“我怕……我怕啊……”
就在這時,大門方向忽然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
“既然害怕,那就不用烙了。連這點兒小痛都受不了,還當什麼城主?”
國師巫彭在幾名護衛簇擁下走進大廳。
見狀,元威連忙轉過身,行了個禮:“大國師,您來了。”
巫彭雖老,步伐卻很穩健。他徑直走到天浩面前,看了一眼胳膊上新烙的牛頭圖案,讚許地點點頭:“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這纔過去沒多久,磐石寨就變成了磐石城……好!好!非常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周圍的人聽了大爲驚奇。國師性子穩重,城府極深,很少有當衆誇獎某人的時候,像今天這樣就更是罕見。
元威把視線移到天浩身上,對這個年輕人又有了新的認識。
宗具同樣也在看着天浩,目光裡充滿了感慨,更多的還是羨慕。想想自己膽小怕事的兒子,再看看天浩,那種被“別人家孩子”支配的複雜情緒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國師轉過身,用嚴肅的眼睛盯着宗光,目光是如此銳利,嚇得這個年輕人魂不附體,一直髮抖。宗光很想躲到父親身後避開,然而理智告訴他絕對不能這樣做:這是大國師,是決定自己未來命運的人。
“怕疼怕癢,成何體統?”巫彭拎起柺杖,重重在地上頓了頓,口中發出威嚴冰冷的聲音:“你父親好不容易在陛下面前爲你求的一個城主職位,你卻一點兒也不珍惜。烙印是我牛族漢子證明勇氣和能力的痕跡,上至牛王陛下,下至最普通的村寨管事,哪一個胳膊上沒有烙痕?虎族、獅族、鷹族、鹿族……所有部落都是這樣,這是獸神定下的規矩,你生爲蠻人,就必須敬奉獸神,接受這一切。”
這頓訓斥說得宗光面頰通紅。他低着頭,用力咬住下脣,緊握成拳的雙手保持微微上揚的幅度,在激動與屈辱中不停地顫抖。
他很想大吼一聲脫掉上衣,衝到炭火前,拿起烙鐵,用行爲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懦夫。
然而之前烙印的經歷實在是無法讓他忘記那種劇痛,難以忍受,甚至疼得足以令人昏死過去。
頭頂再次傳來國師帶着怒意的威嚴質疑:“既然你如此懼怕烙印,那我問你,你之前是怎麼通過十人首、百人首和千人首資格認定的?沒有烙痕就無法得到身份,你在懷集寨當了那麼久的頭領,你父親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徇私,你倒是給我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宗光實在忍不住了,他一把扯掉上衣,露出左臂,光滑的皮膚表面由下至上順序排列着三個烙痕。
巫彭蒼老的眼睛釋放出看透一切的冰冷目光,聲音裡夾雜着一絲鄙視:“別告訴我你以前烙印的時候吃了麻藥,那跟作弊沒什麼兩樣。”
宗光猛然擡起頭,暴怒導致肌肉緊繃,粗大的血管在兩邊太陽穴位置根根暴起:“我沒有!”
“那就奇怪了。”國師冷笑着搖頭:“以前都能接受烙印,現在卻怕得要死……依我看,懷集寨也沒必要升格爲城,你還是老老實實呆在那裡當頭領吧!”
宗具在旁邊一下子急了,連忙快步衝到巫彭面前,連聲懇求:“大國師,不能這樣啊!阿光年紀小,還請大國師給他一個機會。”
“機會?哼……”巫彭顯然不打算給宗具這個面子:“機會得靠自己爭取,而不是從天上掉下來。陛下仁厚,對你從汨水城遷人到懷集寨的行爲不予追究,宗光是你的獨子,這樣做倒也無可厚非,可是看他現在的表現,恐怕要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