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時代的人類看來,這玩意兒根本就是一團垃圾,是黑心商販爲了賺錢喪心病狂牟取暴利的結果。根本談不上什麼口感,用刀子切片會產生大量粉末,放在油鍋裡煎熟的過程會大量起泡,而且吃在嘴裡很硬,香味很淡。
社會本來就是不平等的金字塔形狀,只有站在最高位置寥寥無幾的精英統治者才能看到所有黑暗角落,以及縫隙。所以天浩從未想過要用假冒僞劣產品瞞過他們的眼睛,能拿到檯面上當做樣品的奶酪雖然摻了麪粉,比例卻沒有那麼高,口感還行,符合北方蠻族對“美味”的理解。
“味道怎麼樣?”他親自用刀把奶酪切開,看着元威和宗具父子慢慢品嚐,笑吟吟地問。
“挺不錯的。”元威滿意地點點頭。
“這味道很香。”宗具的評價要高一些。
“好吃。”宗光畢竟是年輕人,說話直白,毫無保留。
這是添加了百分之三十面粉的假貨。
其實天浩自己也在賭,他覺得野蠻人在口感和味道方面的判斷能力遠沒有想象中那麼高。從寄生成功的那天開始,他就對身邊所有認識的人進行觀察,各人牙齒的磨損程度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那是常年食用粗糙食品導致的結果。
奶酪這種高級貨,大部分北方蠻族不要說是吃過,就連見都沒有見過。
三位城主並非客套,看得出來他們很喜歡這種新奇食品。有了他們作爲判斷標準,天浩覺得在接下來的交易過程中,摻雜了百分之五十面粉的劣等貨也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蘋果乾不能作假,甜味食物能讓人產生愉悅的感覺,北方蠻族也一樣。
元威很喜歡蘋果酒,這東西味道偏甜,口感比傳統米酒好得多,更重要是度數不低,完全可以取代米酒。
除了這些,最重要的交易品,就是鹽。
元威很滿意。他拿起一塊魚乾,對着火光最亮的方向仔細看了看,帶着顯而易見的驚訝笑道:“沒想到阿浩你的領地有這麼多好東西,我應該早點兒跟你們雷角部多來往一下……當然,現在也不晚。”
宗具開懷大笑:“阿浩,別的話我就不說了,這次我欠了你一個很大的人情,回去以後我立刻派人把泥炭和礦石給你送過去,東西你看着給就行,價錢也是你說了算。”
天浩知道這是客套話,他笑着輕輕搖頭:“做生意講究公平,這不是一錘子買賣,以後咱們來往的機會很多,還是好好商量一下,大家都能接受才行。”
有了酒,氣氛纔會熱烈。
他們談到很晚才散場。
天浩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主動提出離開,宗光連忙站起來送他,兩個人結伴走了出去。
看着從房門方向消失的背影,醉眼惺忪的元威暗自點頭,淡笑道:“這是一個很懂規矩的年輕人。”
“……是啊!”宗具砸吧着嘴,嘆了口氣:“今天的事我真得好好謝謝他。要沒有阿浩,阿光的城主位置肯定黃了。”
“你對泥炭和礦石的生意怎麼看?”元威試探着問。
“我覺得可以做。”說到正事,宗具恢復了嚴肅認真的心態:“他拿出來的東西都是好貨,還有鹽。至於泥炭和礦石……只要願意花力氣,要多少有多少。”
元威從自己的角度對這件事進行分析:“你說的沒錯,問題是磐石城的位置有些遠,單程就得走上一個星期。”
“總得給城裡的人找點兒事情做。”宗具淡淡地說:“還有阿光,就讓他帶隊負責。多跟着阿浩接觸幾次,讓他也長點兒見識。”
……
翌日,清晨。
大朝會的規模沒有天浩想象中那麼宏大。
空曠的大殿裡只有一百多個人。部族族長站在前面,牛偉邦是其中之一。在他們身後,按照領地規模和人口數量爲標準,從高至低順序排列着數十名城主。天浩與宗光站在隊伍末端,身份尊卑清清楚楚,一覽無遺。
巫祭們沿着大殿兩邊整齊站立。在他們身後,是全副武裝的精銳衛士。隨着禮官敲響鐘鼓,掌管整個部族的牛王緩緩出現在連接內部宮殿的走廊盡頭。
他已經很老了,真正是老態龍鍾,虛浮的腳步連走路都顯得困難。臉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黑色斑點。隨着年齡增加,體內肌肉不可避免的萎縮,佝僂的身形令人難以想象當年英武挺拔的模樣。身上的衣服雖然華貴,卻顯得很空,就像是被一具隨時可能垮掉的骨頭架子撐起來。
唯一讓人感受到威懾力的就是眼睛,炯炯有神,銳利的目光從大殿臺階上的每個人身上掃過。天浩跟隨衆人一起彎腰行禮,擡起頭的時候,他發現牛王陛下的視線在自己身上足足停留了三秒鐘,隨後才轉移到旁邊的宗光身上。
他們是今年新晉的城主。
所謂大朝會,其實是一個沉悶無聊的亢長儀式。大國師巫彭站在牛王身邊,大聲宣讀一條條議定內容。關於新的一年施政方針,關於國計民生,關於各部族分擔的任務,關於糧食和軍事等等……時間長達兩個多鐘頭,所有人必須保持站立姿勢。
這不是討論,而是宣佈。
民主生活會?呵呵,這種事情不存在的。
天浩耐心聽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巫彭宣讀的內容大多很空洞,只有一個大概方向,根本沒有準確的數字。其實仔細想想就能明白:具體細節屬於族羣機密,儘管城主已經位列部族高層,卻沒有真正進入權力核心。能知道個大概就已經很不錯了,想要真正參與探討,成爲規則制定者的一員,還得繼續努力,勇攀令人心馳神往的權力高峰。
站着發呆顯然不太合適,也不符合天浩對時間的合理利用邏輯。
他開始思考別的事情。
比如地圖。
昨天晚上回到客館,國師巫彭派人給他送來了一份地圖。
請注意,是一份,而不是一張。
厚厚的一大摞,全是不同種類的獸皮。所有皮子的邊緣都經過修剪,左上角標註着編號,可以根據編號將它們拼起來,構成一張邊長八米,基本上呈正方形的地圖。
這是一張世界地圖。
北方大陸形狀像個被略微壓扁的球,正北方有一塊明顯的凹陷,粗大的黑色線條分出佔據大陸的各個部族。其中獅族的領地最大,其次纔是牛族。只不過牛族領地被一條由東至西橫貫整個大陸的醒目紅線分切成兩半,紅線南面的區域面積大一些,相當於紅線北面的三分之二。
牛偉邦曾經見過這副地圖,他告訴趁夜上門討教的天浩:紅線代表禁區,任何部族都不得進入。當然,禁區並不意味着死亡,只是那裡有很多兇猛的怪獸,還會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讓人難以涉足……久而久之,神秘地帶就成爲了禁區。
更重要的是,那裡有暴民。
在地圖上標註這些危險,並不意味着絕對禁止踏足。如果你覺得自己運氣逆天,那就完全可以嘗試着去那裡走一走,逛一逛。牛族法律從未有過相關的禁止條令,如果你能活着從禁區回來,可以把這番經歷作爲資本,向別人炫耀,吹吹牛,順便吸引幾個喜歡冒險家的漂亮妞。
南北大陸連爲一體,巨大的山脈從中部分開,只留下一個可供進出的山口,那就是著名的鎖龍關。
地圖南面屬於白人領地,標註比較粗放,沒有細緻的線條,只有大體框架和一個個城市村寨的名字。這意味着對那片區域瞭解不多,很模糊,甚至可能是極其片面。
在地圖上,天浩看到了彎彎曲曲的海岸線,還看到一些用黑色線條勾勒的島嶼輪廓。它們距離大陸很近,至少從圖上看起來是這樣。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收穫,天浩打算把這副地圖帶回磐石城,讓人重新複製並加以細節化。他需要從更深層次瞭解這個世界,才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
臺階上,傳來大國師威嚴洪亮的聲音:“下面,請磐石城主、懷集城主上前,由陛下親自向你們頒發晉升文書。”
天浩連忙收起放開的思緒,與宗光一起快步上前,單膝跪倒在大殿前端的臺階下。
“擡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們。”頭頂傳來一個溫和慈祥,語速緩慢的聲音。
牛王的笑容令人感覺舒服,那是長輩看到小輩纔會有的關愛。儘管他老邁不堪,必須雙手扶住椅子才能坐穩,但眼眸深處透出的欣賞卻發自內心,毫不作爲。
“上來……都……都上來。”老人喘息着,興致卻很高。
天浩與宗光走上臺階,在巨大的王座前站定。蒼老的牛王擡起右手,分別與他們握了一下,鬆垮垮的皮膚在天浩觸摸下感覺是那麼的軟,絲毫沒有彈性,與其說是人類的手指,不如說是深秋時節從樹上飄落的枯葉,隨便用力就能捏得粉碎。
他已經風燭殘年,時日不多了。
“……去年沒有人晉升,今年……今年一下子就有兩個……好……好得很……呵呵……年輕人,好啊!”這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極大的消耗着體力。
晉升文件是一張小型獸皮,頒發過程由國師代勞,老牛王坐在那裡看着,眼睛裡全是欣慰。
大朝會就此結束。
……
離開大殿的時候,天浩看到了牛銅。他快步走過去,笑着打了個招呼:“你好。”
牛銅也笑了:“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你晉升的消息。原本打算今天回到客館再找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等會兒一起吃飯,我們好好喝一杯。”
“下次吧!”天浩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我和殿下約了有事情要談,今天真的沒有時間。”
牛銅眼睛裡明顯掠過一絲失望。他勉強擠出笑容:“阿浩,其實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天浩微笑着問:“你指的是什麼?”
“很多。”這兩個字脫口而出,隨即他陷入了長達五秒鐘的沉默。等到再次開口,神情也變得有些落寞:“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談談,我們可以成爲很好的朋友。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用不着捨近求遠與雷角城合作,我可以幫你。”
天浩仍然笑着重複剛纔的問題:“你指的是什麼?”
牛銅低頭舔了一下嘴脣,重新把頭擡起,緩緩地說:“就當做是一個猜謎遊戲吧!這麼短的時間,從一個村寨頭領晉升爲城主,你的確令我刮目相看……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是兄弟。”
這句話是天浩的口頭禪,現在從另一個人嘴裡說出來,他覺得有些好笑,也覺得很是古怪。但仔細想想牛銅倒也沒亂說:北方蠻族的權力體系就這麼獨特,成爲城主就能自動擁有姓氏,成爲氏族宗親,雖說沒有血緣關係,但彼此都可以稱呼爲表親。
“有機會你一定要來赤蹄城作客。”牛銅很認真:“我介紹我妹妹給你認識,她長得很漂亮。”
話題轉換速度是如此之快,天浩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發了幾秒鐘的呆,一股強烈想要發笑的思維在腦海裡衝撞,他努力控制情緒,僵硬的麪皮掩蓋了劇烈思考的腦部神經。
這是示好?
抑或拉攏?
權力的確是個好東西,只要站在足夠高的位置,很多東西都會出現,無論數量還是種類,都會令你感慨人生的奇妙,憧憬着美好的未來,同時也萌生野心,在不斷加碼的外部刺激過程中開始膨脹。
看看時間不早,天浩向牛銅說了聲“再見”。後者一直站在原地招手,依依不捨。
天浩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牛銅的話半真半假,一時間難以判斷。
如果他真的有心,今天就不會是天浩主動向他打招呼,而是顛倒過來。
外來的城主都住在黑角城客館區,彼此距離不遠,真要坐下來好好談談,昨天晚上是最好的機會。
天浩絲毫沒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從文明時代活到現在,他什麼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