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九節 合理解釋

巫彭坐在城主辦公室的高背椅上,聚精會神看着拿在手裡的一張紙。

那的確是一張紙,顏色不是很白,偏於暗黃,表面很粗糙,手指摸上去有輕微的刺扎感。

近乎固定的坐姿他保持了近兩個小時。房間裡很安靜,侍從都守在外面,冬天快要結束,太陽出現在天空的時間也越來越久。老人、光線、靜默……共同構成一張具有沉澱質感的畫面。

外面傳來腳步聲,沉穩有力,速度很快卻並非奔跑。巫彭將手中的紙緩緩放在茶几上,眼皮低垂,右手舉高,輕輕揉着眼角,這時候房門從外面推開,年輕的磐石城主走了進來。

“大國師。”天浩在距離巫彭三米的位置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禮。

巫彭放下右手,指了一下襬在對面的椅子,淡淡地說:“坐吧。”

天浩依言坐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那張紙上。

“我昨天就到了。從黑角城過來這一路上差點兒被把我累壞了。牛偉邦派人給我送去消息,說是算算時間你應該這幾天就回來。呵呵……挺巧的不是嗎?”巫彭斜靠在椅子上,蒼老的臉上顯出疲憊表情。人上了年紀都這樣,很多時候坐着就會犯困,但他畢竟是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便是隨意交談,也會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威嚴。

天浩沒有說話,保持着足夠的恭敬。他很清楚,國師從遙遠的黑角城而來,肯定不是爲了與自己拉家常那麼簡單。

“告訴我,這是什麼?”巫彭用手指點了點茶几上的那張紙。他語氣平和,目光中深藏探究。

“這是紙。”天浩很坦然,純淨的眼眸裡沒有一絲污垢。

“紙?”年邁的國師微微皺起眉頭。他聽過這個詞,知道正確的發音,此前卻沒有見過實物。

“上次在黑角城,我去過皇家資料庫,看了很多泥模板。上面記載過一種叫做“紙”的東西,據說可以用來寫字,就像我們現在用的獸皮卷。紙比獸皮更薄、更輕,製作方法也很簡單,竹子、木屑、破碎的衣服、乾草……把它們搗爛摻水煮成漿,在透氣的竹匾上攤開,晾乾以後就能用。”

天浩沒有撒謊,他是個老實人。

在黑角城的時候他的確去過皇家資料庫。那地方的概念相當於國家圖書館。巨大的建築專門爲儲藏知識服務,那裡有不計其數的泥模板,多達一百五十名專業維護人員。泥模板上記載的內容很多,其中就包括紙張的傳說,以及粗略的製作方法。

“老嬤嬤”說過,北方蠻族與已經毀滅的文明時代剛好處於歷史斷層。小行星撞擊導致人類滅絕,智能電腦與遊弋在太空的衛星聯網,對探測到的各種環境指數進行分析,確定地球自然界從大災難中開始復甦,輻射濃度與塵埃降低,這才啓動了新人類再造程序。

北方蠻族沒有見過紙,但他們的祖先可以講述關於紙的故事。這是遺傳基因對新人類大腦直接產生作用的神奇表現,直接把歷史記憶形成生物本能,就像馬生下來會跑,老虎拒絕吃草,只會吃肉。

沒有任何事物是絕對的。在最初生下來的短時間內,如果小馬駒無法站起,那它永遠都是馬族中的廢物。老虎也一樣,如果睜開眼睛的幼虎被一隻食素動物帶走,它這輩子恐怕都與肉食無緣,雖然很納悶青草和樹葉的味道爲何如此古怪,卻根本不會想去嘗試捕捉其它活物,更換食譜。

本能會因爲各種原因變得淡化,甚至徹底消失。

北方蠻族的祖先之所以偉大,是因爲他們具有遠見卓識,把很多知識通過泥模板保留下來。他們其實不知道這些知識具體有什麼用,但潛意識告訴他們必須這樣做。以紙張爲例,他們知道“紙”這個字的正確發音,知道大概的製作方法,可無論前人還是現在,都沒有嘗試着造出實物。

不就是寫寫畫畫嗎?獸皮卷已經夠用了,何必那麼麻煩?

這是一種障礙性思維。不能因此說野蠻人固執或愚昧,而是他們自身所處的環境與社會造成了這種思維侷限性。改變環境與接受新事物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何況他們當中大部分人還餓着肚子,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

造紙術之所以在北方蠻族祖先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存在,可能因爲它是燦爛輝煌的四大發明之一。“所有榮光都歸於先祖”這句話經常用於祭典儀式,它的真實含義正隨着時間流逝與後人難以理解而淡忘。

天浩一直在嘗試着造紙。

失敗了很多次,也有明顯的技術突破。他畢竟不是專業的造紙行業工程師,就像文明時代的人類大多知道“蔡倫”這個名字,但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造紙術發明人,而是將諸多類似技術歸納集中,合百爲一。

身爲城主,需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天浩不可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造紙方面,他開了個頭,後面的事情就交給阿依負責。“城主夫人”這個名頭很響亮,也有足夠的權力。只是連天浩自己都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帶兵外出征戰的這段時間,阿依竟然造出了真正意義上的紙。

雖然它質地粗糙,卻是一張可以用炭筆書寫,能夠摺疊,具有相當柔韌性的紙。

巫彭臉上看不道微笑,嚴肅的神情被衆多皺紋禁錮,他身上瀰漫開一股淡淡的氣息,威嚴,或者應該說因爲權勢而產生,居高臨下,讓人不得不仰望。

“你爲什麼想到做這個?”國師眼睛裡充滿令人無法忽視的巨大壓力。

天浩挺直脊樑端坐。

這不是自己預想中的劇本。

國師應該呆在黑角城,而不是磐石城。

陰暗與烈火在心中交織,曾經想過無數次與大國師的再次會面,首先談論的話題難道不該是這次戰爭?滅掉一個完整的部落,俘虜了幾十萬人口,殺死了一位部族之王,帶回了他尊貴的屍體……這些纔是天浩真正擅長且預製的劇本,而不是此前反覆試驗多次,一直處於失敗狀態,迫不得已把基礎方法交給下面的人繼續嘗試,直到現在纔算勉強有了成果,輕飄飄的一張紙。

大國師爲什麼會出現在磐石城,爲什麼見面就問起這張紙?

“所有的往來信息都用獸皮,實在太浪費了。”天浩平靜地擡起眼皮,目光從平等的位置與國師對視,他的眼睛清澈如水,釋放出一種夾雜歡快的優越感和自信:“這種叫做“紙”的東西可以代替獸皮,它很輕,材料簡單,只要試製成功,就能大規模普及。”

說着,天浩站起來,隨手從衣袋裡掏出一根條狀木炭,信手在那張紙上寫了幾個字。

他總會隨身帶着一些炭條,或者熟石灰製成的粉筆,身爲城主隨時會發布命令,尤其是一個來自文明時代的“古人”,奇怪的想法和構思很難用語言表述清楚,必須在黑板或白板上以圖形表示。

陰鬱沉悶的氣氛不適合這種場合,其實環境可以被人爲控制,對雙方思維與邏輯變化能起到很大作用。

大國師目光落在天浩遞到面前的那張紙上,隨即被吸引住。他眯縫着雙眼,透出睿智與思考,翻來覆去看了很久。

“俘虜二十萬。”巫彭緩緩念出紙上的字,意味深長地問:“……大獲全勝?”

天浩保持着對情緒的強大控制力,沉穩回答:“豕族已經不存在了。”

巫彭接下來的問題令人難以捉摸:“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些豕人俘虜?”

“全憑大國師做主。”天浩的態度很坦誠。

巫彭站起來,揹着雙手在房間裡踱了幾個來回,足足過了兩分鐘,他在茶几前停住,凝視着正用目光追隨自己的天浩,認真地說:“我們對於祖先遺留知識的敬奉和理解,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他們在這片蠻荒大地上開闢了適合生存的庇護所。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

天浩以同樣認真的態度點了點頭。這是北方蠻族所有族羣共同認可的歷史,他在黑角城皇家資料庫看過記載類似內容的泥模板,留下了深刻印象。

巫彭蒼老但極具力量感的聲音在房間裡繼續迴盪:“我們崇拜神靈,不僅是因爲它們的強大,更在於神靈對我們的指引。在某種程度上,“祖先”這個詞與“神靈”之間可以劃上等號。”

驚訝在天浩腦海裡展開,他微微有些動容,不需要控制情緒,這纔是正確、應有的反應。

“在你之前,有很多人嘗試過造紙。我的老師,我老師的老師,還有之前好幾位故去的陛下,都極力推動紙的研發與製造。這是泥模板上最重要的記載內容,遺憾的是,在漫長的歲月裡,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

“你成功了。”

天浩聽得出這句話用的是敘述語氣,而不是提問,因此不需要回答。

他點了點頭。

“你比之前那些人幸運?還是因爲你比他們懂得更多?”巫彭緩緩地笑了,這兩個問題同樣不需要回答:“這真的很不可思議,至少在有些人看來是這樣。”

“我認爲你是個被幸運之神眷顧的小傢伙。我看過泥模板上記載的內容,大致做法跟你差不多,區別在於某些環節的處理。其實無論之前那幾位陛下,包括我的老師,他們欠缺的只是耐心和運氣。在你回來之前,我問過你手下負責造紙的千人首,他告訴我,試製試驗前前後後進行了一百多次,這張是最好的成品。而你……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再來談談那種品質優秀的新鎧甲。”巫彭彈了一下指甲,露出老謀深算的微笑:“我去河邊看過磨坊,非常精妙,利用河水推動機械的想法很不錯。這不是新東西,皇家資料庫的泥模板上有過記載,但包括我在內,沒人意識到它的重要性。”

“如果我問你均質鋼配方的來源,你一定會告訴我同樣也是皇家資料庫的泥模板。”巫彭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揚了揚,這話雖是陳述語氣,卻是問句。

“是的。”天浩平靜地點點頭:“第三十三儲藏室,第八十四列,第七個架子,第九排……後面的具體位置我記不清了。”

上次黑角城之行,天浩在皇家資料庫逗留了很久。強化過的大腦發揮了非凡作用,他記下了泥模板上那些模棱兩可的文字內容。就方法而言其實沒有錯,但實際操作難度極大。

他甚至看到了“殲20”戰機殘破的結構圖,相關資料和數據記載在兩百多塊一米見方的泥模板上,僅此而已。

這當然不可能是一份完整的戰機資料。不要說是厚度一指左右的泥模板,就算寫畫在文明時代韌性最好的紙上,全套技術資料至少可以裝滿好幾個房間。

野蠻人經常在夢裡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畫面,天浩對此深有體會。

阿依說過,她夢見很多人把一塊巴掌大小的金屬拿在手裡,靠在耳朵與臉頰很近的位置,像白癡一樣對着那塊金屬自言自語。

天浩知道那塊所謂的“金屬”其實是智能手機。

天狂夢見一隻奇怪的巨型鐵鳥,很多人走進它的肚子,然後鐵鳥發出難聽的怪叫飛起來……還有一種體型較小的鐵鳥,它的屁股會噴火,還會像母雞那樣在天上下蛋。

妹妹天霜夢見一羣醜陋的女人,她們的腰很細,乾瘦的身體跟皮包骨頭沒什麼兩樣。這些醜八怪穿着短至屁股的裙子,腳上鞋子後面有很高的木棍支撐,估計她們都是矮個兒,必須用這種辦法把腳後跟墊起來增高。她們在一個“T”字型的平臺上搔首弄姿,走來走去,扭着屁股,露着大腿,嘴脣紅得像塗了血。無數男人站在臺下,手裡拿着一個鑲有圓形粗管的黑色匣子,衝着平臺上那些醜女發出刺眼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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