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然而與砍頭比較起來,勞動改造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黑暗中,天浩遙望着遠處傳來的哭喊聲的行刑臺方向,發出輕輕的嘆息。
“爲富不仁啊……”
從此,雷角城不再是從前的樣子。
巡遊將繼續下去,直至天明。
……
牛族領地,磐石城。
第一眼看到拔地而起高大城牆的時候,雄鼻從心底最深處騰起強烈的崇拜感,在接下來的短短几秒鐘內變成了震撼。
他是一個頗爲特別的豕人。按照血脈傳承往上推,雄鼻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那時候他的家族威名赫赫,連續三代人都是掌管部族軍事的統領。可惜後來爆發戰爭,部族慘白,幾乎所有家族成員戰死,剩下的人顛沛流離,到了雄鼻這一代,早已成爲徹頭徹尾的平民。
雄鼻自幼從老人那裡得到關於戰爭方面的很多知識。往磐石城走的越近,他內心的震驚就越發強烈————那些塔樓高大堅固,隨便一個都能當做堡壘。這種建築配備了弩炮了弓箭手,可以從很遠的位置對進攻部隊構成威脅,想要摧毀它只能用重型投石機,而且不是一、兩發石彈就能解決問題,必須集中火力持續猛轟,纔有可能砸毀塔樓的中上部分。
更可怕的是,這種塔樓數量極多,一路走來,光是雄鼻能看到的地方,總數就多達三十四座。
現在還沒有進入磐石城,只能以勉強看到,高出城牆部分的類似建築計數。天知道那座城市裡究竟還有多少座塔樓?也許超過這個數字兩倍?甚至更多?
“加快速度,前面就是磐石城,我們快到了。”領隊發出急促歡快的聲音,打斷了雄鼻的沉思。
這是從雷角城前往磐石城進行平民置換的行軍大隊。按照天浩的命令,雷角城將在這個冬天派出六萬名豕人,在磐石城接受短期整訓後,以兩百人和一千人的規模,分別派往各個新建村寨,充實當地。
包括雄鼻在內,豕人們無法理解這樣的命令。在他們看來,磐石城與雷角城沒什麼區別,同樣都是牛族人的城市。從豕族戰敗滅亡的那天起,自己的身份就已經固定,永遠打上了“戰俘”的標籤。
俘虜沒有地位,更談不上什麼人權。未來的命運不外乎兩種,不是苦工就是奴隸。在很多豕人眼裡,雷角之王牛偉邦算是很不錯的部族首領,他對戰俘們管理嚴格,卻沒有大規模侮辱和濫殺。當然,偶爾抓出幾個不聽話的傢伙當做典型,當衆鞭笞以儆效尤之類的事情的確發生過。但就整體而言,雷角城龐大的豕人戰俘羣食物供應狀況還算勉強,能吃個半飽,平時的勞動強度也可以接受。
兩週前,雄鼻就聽很多豕人用怪異口吻談起雷牛部的新任代理族長。他叫牛天浩,是個響噹噹的名字。這傢伙很能打,據說他得到了戰神的眷顧,以區區一座磐石城的實力連續滅掉鋼牙、狂牙、風牙等多個部落,最後以強大的壓倒性兵力攻下了獠牙城,殺死豕王,徹底滅亡了豕族。
豕人向來佩服勇士,尤其是思維敏捷,兼具力量和智慧的那種。
雄鼻很少參與族人之間的議論,一方面因爲年齡,一方面是與其他人很難產生共鳴。家族榮耀雖已久遠,卻仍使雄鼻有種本能的冷傲。他從不畏懼對手,即便是成爲俘虜,他仍然覺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他遠遠見過那位在豕人俘虜當中有着極高人望,被稱爲“戰神”的新任族長。
實在太年輕了……看着那張白淨英俊的面孔,雄鼻微微有些失神。他向來看不起皮膚細膩的傢伙,那根本就不能算是男人。尼瑪的,男人的勇氣必須用傷疤才能證明。就算沒有上過戰場,平時也得有事沒事找人打上幾架,用拳頭證明自己的實力。
肯定是一個靠着家族力量爬上到現在這個位置的小白臉!
這是雄鼻給天浩下的定義。
當然,他對天浩的感覺也不全是憎惡和鄙夷。
新族長即位後,雷角城的豕人俘虜日常待遇有了很大改善。
最明顯的變化是口糧。
以前是每天兩頓:上午七點供應早餐,基本上是蔬菜湯和野菜湯,很少有鹽,外加一個半拳頭大小的雜糧糰子。下午一點供應第二頓,糰子增加到兩個半,湯裡的內容仍以蔬菜爲主,只是增加了少量的油葷,比如動物內臟之類。
現在的口糧比過去豐富了許多:每一餐的主食同樣也是糰子,卻不是過去那種摻雜了大量麥麩和糠皮,吃在嘴裡很糙,隨時可能舌頭扎破的垃圾玩意兒。現在的糰子形狀較扁,更像是一個厚厚的餅,主要成分仍是麥麩,卻絕對沒有糠皮,麪粉比例也明顯提高,更難得的是裡面竟然混合着很多肉渣,而且本身就含鹽,味道非常好。
這是磐石城糧食加工廠的產物。本着不浪費的原則,人們用石磨和水利機械把動物骨頭碾成粉末,添加魚骨、蝦皮、豆類、帶殼的螃蟹和貝類、海藻(紫菜和海帶),以及無法進入正常肉類加工環節的動物內臟(豬血和牛血),按照比例用麥麩和麪粉攪拌,輔以各種調味品,以人工方式用模具按壓成型,送入烤房烘乾水分。
換在文明時代,這東西只能算是動物飼料,不要說是吃,根本連看都沒人多看一眼。
天浩將其命名爲“行軍口糧”。
包括雄鼻在內,雷角城所有的豕人都覺得這種口糧味道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乾,這同時也是最大的優點————沒有水分就意味着不會摻雜使假,稀粥看上去海海滿滿一大碗,喝下去卻根本不頂飽,很快就餓了。不像現在,哪怕是最能吃的豕人,兩塊行軍口糧就能吃飽,三塊吃下去就會覺得撐得慌。
湯也比過去好多了。
雄鼻吃到了這輩子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魚湯。
他親眼看着牛族廚子從倉庫裡搬來整筐的凍魚。當着所有人的面,掄起斧頭,把成年人胳膊那麼長的大魚剁成碎塊,扔進大鍋裡燉煮。
那天,雷角城的所有豕人營地都沸騰了。人們高興得像過節,也有人心存疑慮,認爲這是牛族人即將對戰俘們下狠手的前兆……事後證明他們想多了,一切改變都源於年輕的新任族長。
按照命令,第一批三萬名豕人離開雷角城,前往磐石城。
從領隊的牛族軍官手裡接過衣服的時候,雄鼻終於確定這不是夢,也不是新任族長想要把豕人們攆出城市,活活凍死在野外的邪惡陰謀。
細軟的棉布衣服摸上去手感非常好,尤其是貼身穿在裡面,絲毫沒有皮袍粗硬的扎刺感。新衣服每人一套,一件內衣,一件棉袍,唯一讓人感覺不太適應的就是必須洗澡————領隊的牛族軍官手持鐵皮喇叭在戰俘營裡大聲宣佈:所有人按照順序排隊,到新建的浴室洗澡。那裡有足夠的木桶和熱水,如果誰敢拒絕,或者裝模作樣不把身上的泥垢搓洗乾淨,就讓他光着屁股在營房外面吹一整晚的冷風,讓他胯下那根雄性象徵物永遠失去應有的作用。
這懲罰太可怕了,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幾乎所有豕人都在誇讚年輕的新任族長,認爲他是個響噹噹的漢子,是個真正願意爲平民百姓解決困難的好人。
至於豕王和豕族……摸着良心說句實在話,以前豕族還在的時候,我也沒吃過現在這麼好的東西,穿過這麼好的衣服。
雄鼻覺得很迷惑,那個年輕的族長究竟從哪兒搞來這麼多物資?
從接到命令到出發前,他一直在仔細觀察雷角城裡那些牛族人的變化。
按照每個成年人三十公斤粗麪、二十公斤糙米、十公斤凍魚、五公斤醃蘿蔔或醃白菜的比例,雷角城內的牛族平民得到了入冬以來數量最豐厚的一次糧食配給。
同時下發的還有衣服和泥炭。
所有物資發放工作在兩天內完成。天浩下令在城內設置了多個臨時工作站,以街區爲單位,把磐石城運來的大量物資按比例分配。老人酌情斟減,有軍功者和孩子還能得到少許奶酪和紅糖。
雄鼻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分發油脂。
有白色和黃色兩種,據說是獸油和魚油。它們裝在規格統一的大號罈子裡,早已在寒冷天氣下凍硬板結。牛族工作人員以嫺熟的技巧用小鐵鏟將其挖出,按照每戶(五個成年人)定額的數量,把凝成固體的油脂碎片進行稱量,五市斤爲一份,每壇油脂可挖出四份,最後罈子裡剩餘的油脂單獨成爲一份,整個過程公平透明,頂多就是有人想白得一個罈子佔點小便宜,卻也無傷大雅。
給軍功者和孩子分配奶酪和糖塊的時候,附近的人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的豕人也瞪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那的確是真正的奶酪,散發的空氣中的濃郁香氣無論如何也不能作假。
強壯的牛族戰士從大車上搬下大塊紅糖,體積跟磨盤差不多,他們用厚厚的紙將糖塊裹住,掄起重型戰錘將其砸碎,然後把包裝紙展開,仍然用秤盤仔細量過,一份份遞給排隊等候的軍功者和孩子,同時讓他們用大拇指蘸着紅色印泥,在一張寫有各人姓名的表格上留下印記。
負責分發的女人很漂亮,粗壯的腰身,圓圓的臉,肥實的屁股光是看看就讓男人們怦然心動,雄鼻也忍不住吞了好幾次口水。這樣的女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羣結隊。以前從未見過她們,估計是從磐石城過來。她們很喜歡笑,看起來很溫和,不時從包裝紙裡用手指撮起少許散碎的糖末,分給聚在周圍的孩子,引起陣陣歡呼和快樂的笑聲。
短短几天時間,雷角城裡的豕人感覺就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牛族人吃的實在太好了,他們有鹹魚,有醃肉,還有那種顏色很白的饅頭……神靈在上,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好吃的。”
“鹹魚和醃肉算什麼,他們還有大塊的油脂,還有奶酪和糖。但我聽說這些東西不是每個牛族人都有,只分給有軍功的戰士,還有孩子。”
“那些發放物資的女人長得真好看,要能摟着睡一覺,我這輩子也知足了。”
“你說,我們有沒有機會成爲牛族人?得到與他們同樣的待遇?”
雜七雜八的議論過後,這問題最現實。
豕人雖然外秒粗野,卻不是傻瓜。
從被俘後來到雷角城,他們在這裡待了很長時間,經歷過這座城市的種種變化。
“不是所有牛族部落都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你想想以前的族長牛偉邦,再看看現在,我敢用腦袋打賭,如果不是因爲現在的那個年輕人,雷角城裡的牛族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是窮鬼就是乞丐。”
“你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從他們的新族長來了以後才產生變化,我們的伙食比過去也好多了。”
“如果能過上跟他們同樣的好日子,我願意替他們打仗,願意效忠新的雷牛之王。”
三萬名豕人離開了雷角城。
現在,終於抵達了磐石城。
雄鼻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震驚,無論建築規模還是設計詭異的街道,加上城牆和塔樓,組合在一起,成爲了堅固無比的要塞。
無論居民還是警戒者,精神面貌與雷角城的牛族人截然不同。健康,充滿活力,有着令人忍不住想要加入其中的強烈感染力。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裡有大量豕人。無論怎麼看他們都不像是被監管者,而是真正的自由民。
一位身穿皮袍的豕人官員站在入城口,面帶微笑,手持鐵皮喇叭,對龐大的豕人隊伍高聲致意。
“歡迎來到磐石城,這裡是你們的家,是真正的奇蹟和希望之地。”
有人認出了那位豕人官員。
他叫黑齒,曾經是鋼牙部崮山寨的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