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城主出行遠不如上古時代那麼隆重。赤蹄城附近的積雪沒有磐石寨周邊那麼厚,四輪馬車可以正常行駛。只是考慮到牛銅的傷勢,速度緩慢,不算快。
巫源和牛銅身份尊貴,兩個人的護衛隊加在一起,人數超過了兩百。天浩與天狂都不會騎馬,他們與步兵護衛們走在一起,在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
望着前面騎在馬上的巫源,再看看那輛被騎兵簇擁着的馬車,天浩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昨天在城主府吃飯的時候,他就覺得情況不太對勁。無論行巫者、醫者,還是百人首,這三個身份在巫源和牛銅看來都很普通。就算自己治好了牛銅的腿傷,他也沒必要給予自己那種平等的態度。
巫源的態度就更難以理解。他是執掌整個雷牛部族的大巫,地位僅在牛族國師之下。而我……只是一個小村寨裡的行巫者,而且還不是得到老祭司認可的正式行巫,最多隻能算是預備人員。
這就像兩頭老虎邀請一隻貓共進晚餐,主動要求彼此成爲朋友那麼詭異。
爲什麼?
有兩種解釋,天浩認爲比較合理。
難道牛銅和巫源和自己一樣,都是來自已經毀滅文明時代的寄生者?
這種可能性的機率太渺茫了,天浩根本不敢出言印證。就算要說,也必須耐心等到對方先開口。
第二種解釋,就是自己身上有着他們可以利用,有需求的東西。
這比第一種解釋更加荒謬。
當正常邏輯無法對事物本身做出解釋的時候,思維也就朝着另類方向產生偏移。天浩腦海裡不禁生出連他自己都覺得後背直冒冷汗的念頭————難道這兩個傢伙看上了我的屁股?
逃走是不可能的。兩條腿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速度極快的騎兵。
玩笑歸玩笑,他們親近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眼緣”這種事的發生概率不大。這個世界的身份尊卑等級分化有多麼嚴重,天浩已經有了極其深刻的瞭解。從本質上來說,磐石寨頭領孚鬆不是一個壞人。然而他對姓氏的渴望是如此執着,就算賭上整個寨子的命運,也要不顧一切向部族統治者求取一個姓。
天浩的確想要與赤蹄城的統治者拉近關係,也想通過治療腿傷從牛銅那裡得到一些好處。棉布或者麻布、麥面、稻米、錢……總之,只要是可以改善生活條件,能夠被稱之爲“財富”的東西,他都很樂意接納。
一個普通小蠻族與城主和大巫之間純潔的友誼?
還是讓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見鬼去吧!
天浩從那頓宴席開始後不久就察覺情況有異。“貨幣政策”這種事情是統治者階層的專利,就算牛銅與巫源兩個人關係再好,也不會在自己這個外人面前提起。
拿不準對方的真實用意,天浩只能儘量在對方面前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不得已,被迫給雷牛部和血鷹部的箭術比鬥出謀劃策。
誰贏誰輸關我什麼事?
還是那個問題,他們如此刻意與我拉近關係,究竟是爲什麼?
天浩找不到答案,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老老實實跟着走吧!看情況再說。
前面,就是雷角城。
……
這是一座有着十二萬人口的大型城市。四面環山,中間凹陷形成盆地。一大一小兩條河流分別從城市南面和東面經過,浸潤着面積廣袤的耕地,養活了數量龐大的部族。雖是冬天,這裡卻看不到太多積雪,氣溫比赤蹄城還要暖和。
巫源給天浩和天狂安排了一家旅店,算是雷角城內檔次較高的地方。他和牛銅顯得有些匆忙,隨便交代了幾句,留下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就離開了。
天浩數了一下,袋子裡裝着一百個銀幣。
以文明時代對工業產品挑剔的眼光來看,這種貨幣打造得其實很粗糙。鑄造產生的圓形不太規則,邊緣和表面有太多的微小凸起和凹陷。正面圖案是一個犄角很大的牛頭,背面是一個簡化版的錘子。
“再有一把鐮刀就好了,那樣看起來纔是我真正熟悉的東西。”天浩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低音喃喃着。窗外的陽光照在平擺掌心的銀幣上,反射出銀製品特有的金屬光澤。
申報百人首的流程並不複雜。巫源幫着把申請文書遞上去,第二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制服的中年男子來到旅店,出示了自己身爲雷角城行政官員的獸皮證明,天浩跟着他離開旅店,前往簽印府。
磚石建築普及的最典型的特徵,就是對水泥的使用。走進簽印府的時候,天浩特別留意了一下這裡高大的牆壁,可以確定磚塊之間乾燥的粘粘物體與自己熟知的水泥有着部分共同點,只是具體的硬度還需要進一步驗證。
寬闊的內堂,方形的結構,明亮的光線……天浩不禁想起了磐石寨陰暗醜陋的小木屋,不禁有些感慨:無論文明時代還是這個看似野蠻的世界,在政府辦公區域建設方面都捨得下本錢。一樣的奢華,一樣的大氣磅礴。
磐石寨的村民們在這個冬天幾乎全部餓死,附近青龍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是看看簽印府裡這些紅光滿面的傢伙,“飢餓”兩個字與他們沒有半點關係。
有着來自整個雷牛部族所有村寨上繳的糧食,這座城市吃得很飽。
走廊上有十幾個人在排隊,他們手裡都拿着各自的身份文書。天浩被安排在隊伍末端,看着正前方被一個個高大背影擋住的走廊盡頭,他聞到空氣中飄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是肉類在高溫炙烤下燒焦的那種氣味,其間不時傳來忽高忽低的嚎叫聲,更有幾聲淒厲的慘叫。
天浩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錯了地方。看看周圍的人,發現一個個臉上神情凝重,尤其是站在自己前面的那幾個,他們緊握雙拳,牙齒在口腔裡死死咬住,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走廊盡頭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黑乎乎的屋子沒有窗戶,磚石結構的地面有兩個火塘,幾個赤裸上身的精壯男人聚在那裡,中間看似爲首的人手裡拿着兩張很大的獸皮文書,按照順序念着名字。
“從峪寨,克剛。”
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大步走過去,他脫下身上的皮袍,露出粗壯結實的胳膊。緊握着左拳,臂膀上的肌肉像膨脹皮球那樣隆起。念着名字那人應該是個管事,他盯着叫做“克剛”的男人看了一眼,也不說話,隨便擡起手了揮了一下,兩名站在旁邊的侍衛大步上前,一個從反方向用力扣住克剛的肩膀,另一個拿起放在炭火上燒至通紅的烙鐵,帶着說不出的冷酷與一絲虐意,將這塊滾燙的金屬狠狠按在克剛左臂上端。
伴隨着清晰的“嗤嗤”聲,皮肉與烙鐵之間立刻升騰起濃烈白氣,蛋白質被燒焦的臭味再一次充斥鼻孔。克剛的的忍耐力顯然要強於之前那些人。他緊緊咬住牙關,劇烈顫抖的身體在強大意志力控制下僅有微微起伏。他沒有發出喊叫,冷汗在頭皮和麪頰上密密麻麻滲透出來,從鼻孔深處與緊抿嘴脣的背後,不斷傳來音量明顯被壓低的“唔唔”悶哼。
鬆開烙鐵,負責叫名的管事用讚賞的眼光看着臉色發白,近乎虛脫的克剛:“還行,比前面那幾個傢伙強多了。這種有膽識不怕死的人才是真正的“百人首”。去那邊休息吧!下一個。”
在這種地方得到上位者的讚譽,對接受烙印的人來說就是最高獎勵。緩過氣來的克剛忍着劇烈傷痛,高高興興地從排隊等候的人羣旁邊走過,坐在側面靠牆的木凳上休息。他叉着腰,故意把胳膊的受創面暴露在衆人面前,天浩看到那裡烙着一個清晰的圓形圖案,正中是一隻四十五度斜着向上的黑色牛角。
這個時代談不上什麼防僞技術,無法制造身份證、軍官證、特殊單位工作證之類的東西。半軍半名的類斯巴達制度決定了基層民衆管理者同時也是低階軍官。想要成爲百人首,除了得到所在村寨首領們的一致認同,得到所在部族族長的承認,還必須在左臂位置用燒紅的金屬標價打上烙印。
這隻黑色牛角代表着百人首。無論走到哪裡,只要脫掉上衣,露出特殊標記,就能得到所有蠻族的承認。
獅族的標記是一個獅頭,虎族是虎頭,鷹族是一對翅膀,熊族是尖利的牙齒……每一個種族都有專屬的特殊標記。
想要成爲人上人,先得吃點兒皮肉之苦。這與文明世界區別很大。
輪到天浩了。
尚未成年的他身材幹瘦,雖說正處於發育階段,身上卻看不到明顯的肌肉輪廓。管事有些疑惑,他要過天浩拿在手上的身份文書,對照着自己手裡的獸皮花名冊,印證之後發現沒有問題,於是搖搖頭,眼裡閃爍着若有若無的譏諷,還有一絲淡淡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