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面色沉着:“廖秋已經攻下了碎金城。他們打得很順利,傷亡不大。”
他說得風輕雲淡,彷彿攻佔一座城市沒什麼大不了,就像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那麼簡單。
兇齒和永鋼互相下意識地互相對視,從彼此眼睛裡看到了難以形容的驚駭。
他們當然知道天浩在兩線用兵。事實上,針對這個問題,龍族內部也有爭議。尤其是永鋼,他是從磐石寨時期就跟隨天浩的老人。“老成持重”這個詞放在永鋼身上很是貼切。他一直認爲不能同時招惹兩個對手,更不要說是尚未解決虎族之前就分兵攻打鷹族和獅族。獅族人口衆多,鷹族擁有整個北方大陸最強悍的弓箭部隊,無論哪一方都不好惹。與其冒冒失失分兵,不如集中全力先打虎族,等到來年……
是啊,來年……想到這裡,永鋼已顯老態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他之前就這樣勸過天浩,卻從天浩那裡得知巫林早已成爲龍族的高級暗間,從厲風城以流言的方式攛掇了上百萬虎族平民投奔鐵鄂城。
“巫林在虎族內部的地位至關重要,直接關係到我們接下來對虎族進攻戰的一系列計劃。諸位,我要的不是屠城,不是屍體,更不是被徹底毀滅的城市。巫林可以幫助我們達到目的,甚至有可能在不大規模動用軍隊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
這是之前在磐石城召開衆人軍議時,天浩說過的話。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整體戰略重點開始偏向鷹族。天浩將旭坤從新都調回,擔任第三軍團司令官,以鐵鄂城和鋼濰城爲核心,對厲風城方向的虎族擺開陣勢,全力配合巫林。
其實包括天狂和廖秋在內,很多龍族高層人員都不看好雙線作戰計劃。天狂雖然性子粗野,卻不是沒有頭腦的莽漢。他對此抱有強烈質疑,多次找到天浩勸說,讓他放棄想法,卻被反過來被天浩說服。
我們有超越這個時代最強大的軍隊。
這句話天狂不是很理解,但他知道濟州島對龍族的意義。不僅僅是增加糧食和經濟作物種植面積那麼簡單,更重要的還是硫磺。如今,龍族對武器的研發程度早已超過南方白人。利用之前從鎖龍關繳獲並帶來的火藥展開一系列實驗,包括威力方面的對比,多達上千次實驗結果表明:無論槍械還是火炮,各方面技術全都凌駕於白人之上。
這正是天浩之所以在鷹族和獅族兩個方向同時展開的依仗。
他成功了!
鷹族全滅,飛鷹城如今是龍族西拒獅族最重要的橋頭堡。
之所以放着獠牙城不管,同樣是整體戰略計劃的一部分。用天浩的話來說:“那裡是一片廢墟,重建需要花費大量資源和人力。只要我們打贏虎族,並從虎牢關方向形成壓力,迫使虎族收縮防線,集中軍隊全力警戒背面和盤陀江,就能讓獅族對我們產生極大的戒備心理。以獅王的智慧,不難理解虎王的做法。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必須派出軍隊佔領並重修獠牙城。”
兇齒是年輕軍官裡的佼佼者。二十多歲就擔任軍團長,無論文明時代還是現在都及其罕見。天浩選拔人才不拘一格,關鍵在於被挑選的人才後期接受相關培訓。比如軍事類,兇齒的成績連續排在前面。天浩讓他跟着其它部隊打了幾次仗,不斷積累經驗,經過對虎族一系列戰鬥之後,這纔將其晉升爲軍團長,獨當一面。
兇齒很清楚碎金城與獠牙城之間的地理環境,以及天狂和廖秋手下兩大軍團的實力。其實無論一軍團還是五軍團,都能憑藉各自的力量攻佔獠牙城。可問題是,從決定對獅族人動手到現在,前後時間不算長,這還得加上白頭雕傳遞消息的耗時……無論這次戰役的速度還是效率,都讓兇齒感到震驚,繼而對天浩產生了更加強烈的崇拜心理。
永鋼很感慨。他是親自看着天浩從一個孩子逐漸成長到今天。區區一個寨子頭領,當時管轄的人口不超過三百。現如今,牛族改名爲龍族,滅掉了豕族和鹿族,把虎族打得偏縮在角落裡連個屁都不敢放,還必須奉上大量的黃金白銀,才能得到苟延殘喘的機會。
鷹族是歷代牛王的心腹大患。數百年來,牛族與鷹族不斷爆發戰爭,同時上演了無數出聯姻、背叛、釜底抽薪、笑裡藏刀的陰謀詭計。鷹族擁有弓箭方面的優勢,幾乎對所有族羣都構成了戰鬥力方面的優勢。如果不是人口、資源以及糧食等方面的制約,鷹族的發展絕對是凌駕於所有部落之上。
現在,鷹族只是龍族的一部分。天浩斬斷了他們的翅膀,龍圖騰終於能夠自由飛翔。
碎金城只是開始,接下來就是東林城。
如果戰爭進行到那一步,巨鼎城還會遠嗎?
接下來,就是咆哮城。
永鋼是天浩身邊的老人,他對獅族的整天戰略所知甚詳。戰爭不光是依靠軍隊和武器,還有來自其它層面的制約和影響。以獅族爲例,如果天浩沒有早早在磐石城佈局,沒有當着那些商人的面以“水檢測法”拆穿獅族代幣的實際組成部分,也沒有派出祖木等人在獅族各地開設商行,以廉價的泥炭代替木柴,就無法從經濟層面上取得優勢,在需要的時候暗中掀起混亂,導致獅王無法派出軍隊,支援鷹族。
假如戰鬥最激烈的時候,從西面方向突然出現獅族大軍,那對於鷹族飛鷹城守軍將起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激勵效果。鷹族士氣會變得高漲,甚至無視龍族在武器裝備方面的優勢,不顧一切發動反突擊。當時正是龍族步兵大規模突入城內,近距離接觸與巷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一旦鷹族守軍悍不畏死全面發動,這場戰爭的結局恐怕真是很難預料。
永鋼離開椅子站起來,走到天浩面前,帶着說不出的崇敬與嚴肅,緩緩跪下,莊重行禮。
這纔是有資格帶領所有龍族人走向幸福與強大的王。
放眼北方大陸,如今還有資格與龍族叫板的部落只剩下獅族和虎族。前者深陷於經濟問題自顧不暇,焦頭爛額。後者相當於被打殘的老虎,牙齒碎了,爪子沒了,綜合實力只相當於從前的一半。
反觀龍族,我們的族羣日益龐大,總人口即將超過上千萬。
兇齒也站了起來,走到永鋼身旁跪了下去。
他畢竟年輕,想法更多。
按照目前的實力對比,龍族統一北方大陸只是時間問題。隨着虎族和獅族被順序征服,接下來的攻擊矛頭,就會越過鎖龍關,直指南方大陸。
兇齒暗暗在心中發下誓言————我要親手砍下一百……不,應該是一千個白人矮子的腦袋,花最高的價錢,請最優秀的工匠,製成最漂亮的骨質酒缸。
不同於骨碗,“骨制酒缸”同樣是北大陸野蠻且令人畏懼的特殊物品之一。那是以大量死者頭顱爲材料,用特製鋼鋸切開顱骨,只取圓形顱頂的一部分,將數百個,乃至上千個這樣的骨片用鋼絲連接。具體做法與文明時代手工“鋦碗”類似,將所有骨片聚合拼接成碩大的酒缸。
這種恐怖的容器談不上什麼美感,表面斑駁細碎,除了小塊打磨光滑的骨片之外,沒有任何與藝術能扯上關係的部分。但野蠻人喜歡,他們把骨制酒缸當做向神靈進獻的聖物,除了豪族王室,以及財產豐厚的鉅商,普通人幾乎不可能製作並擁有。
天浩沒有看穿他人想法的能力,也不會讀心術。他只知道自己成爲了衆多族人尊奉崇拜的目標及偶像。這是好事,意味着對族羣內部凝聚力強化,對更多的方面得到掌控。
明年春天耕種季節過後,可以從碎金城和飛鷹城兩個方向對獅族發起進攻。
當然,在此之前,天浩也不會讓獅王有喘息之機。雖然不會發生大規模的決戰,卻少不了靈活機動的頻繁騷擾。總之獅王一刻也不得安寧,他必須,也只能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對大量繁雜事物的處理。不是活活累死,就是白白消耗,永遠沒有積累和休息的時候。
……
獅族領地,首都,咆哮城。
年邁的獅王坐在牀邊,呆呆地看着擺在不遠處桌上的兩份獸皮文書,微張着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師銳一直有午睡的習慣。十多年了,每天午餐過後,他就會覺得精力不濟,忍不住犯困。只要沒有離開咆哮城,他都會回到臥室睡上一會兒。
從睡夢中被喚醒的感覺很糟糕,可是這兩份幾乎是同時送達的急報讓獅王幾欲發狂。
一份來自東部邊境:飛鷹城陷落,龍族人成爲戰爭的贏家,整個鷹族被併吞,包括鷹崇山在內的王室貴族全部被殺。
另一份來自領地北部:獠牙城丟了,龍族人派出十萬大軍猛攻那座被師銳定義爲“要塞”的城市。大統領師烈戰死,按照部落之間的慣例,龍族人砍下頭顱和部分身體(身份尊貴的人),把剩餘的殘軀送回來。
隨同這份報告,還送來了更糟的消息————龍族大軍乘勝進攻,佔領了碎金城。
師銳目光森冷,他腦子裡浮現出獅族領地的完整地圖。北面缺了一塊,東面邊境橫着一把刀,隨時可能刺過來。
一名近侍走進房間,他腳步很輕,走路沒有帶起風,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在師銳面前跪下:“啓稟陛下,大國師到了。”
“讓他進來。”師銳側偏着頭,右手五指深深插進頭髮,指甲觸摸着髮根用力抓着,以這種方法刺激着讓自己儘快回覆平靜與清醒。
幾分鐘後,侍從待着巫況走進臥室,侍女隨後送來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茶盤,擺在桌上,緩緩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內心一片焦躁的獅王擡手指了一下襬在桌上的那兩份急報:“碎金城和飛鷹城的消息,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巫況僵硬的面孔同樣充滿了陰鬱,他嗓音沙啞,說話語氣失去了平時的穩重:“飛鷹城竟然就這麼沒了……獅神在上,從鷹王派來信使求救到現在,才過了幾天?”
師銳聽見自己心跳速度不斷加快,說話也變得頗爲費力:“我也不願意相信,可這是事實。”
“龍族人已經強大到了這種程度嗎?”巫況拿起用紅色塗料標註的獸皮文書,疑惑地問。獅族習慣用不同顏色代表信件來源的方向,紅色意味着東方。
師銳半低着頭,由下至上的看過去的眼睛透出兇狠,眼眶邊緣有微微的血絲正在蔓延:“師烈這個廢物!弄丟了獠牙城,他死不足惜,還連帶着失去了北部邊境的屏障……龍族人佔領了碎金城,他們隨時可以南下。”
巫況簡略思考了一下:“東部邊境可以暫時放一放,必須立刻派人前往東林城監管那裡的防務。”
師銳的喉嚨一陣乾澀,涌上一口濃痰。他狠狠啐了一口,帶着說不出的焦躁問:“派誰過去?”
“這……”巫況頓時語塞,他只是針對具體情況而論,可要說是實際的監管者,一時間他還真找不出合適的人選。
獅王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濃茶,像大口喝酒那樣猛地灌進嘴裡。午睡醒來有些渴,他繼續倒了第二杯,緊皺的眉頭無法鬆開:“師烈是王室裡最能打的人。就算丟了獠牙城和碎金城,只要能逃回來,我都能給他機會,再次領兵。”
巫況心情沉重地緩緩點頭,嘆道:“是啊,他跟龍族人交過手,哪怕是敗了,也知道如何改進,具體該怎麼應對。”
師銳極其煩躁,他如攆蒼蠅般揮了揮手:“現在說這些毫無用處。他已經死了。”
巫況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當他擡起頭,朝着獅王望去的時候,發現對方也在沉默中注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