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子舀了一碗湯,伸手從籃子裡拿起長棍麪包掰了一段,蘸着熱湯將麪包浸軟,塞進嘴裡慢慢咀嚼。
很糙口,味道說不上很糟糕,但絕對不好吃。
儘管在來的路上已經看到無數難民,對火災造成的後果有了一定程度心理準備,莫凱爾還是沒有想到這頓晚餐會是如此糟糕。
“布蘭登郡的情況怎麼樣?”旁邊,巴納特伯爵認真地問。
“這場大火燒光了一切。”索薩子爵顯得有些疲憊,更多的還是頹然:“現在是最乾燥的季節,北方巨人選擇的時機太好了,麥田裡一旦着火就很難撲滅,而且越燒越大,郡裡百分之八十的村子都遭了災。你們應該去鄉下看看,那裡到處都是黑色,到處都是死者。”
“就在昨天,我已經派人向首都方面發出了求援信。”子爵坐在椅子上,眼裡全是悲愴的目光:“今年的收成全毀了,各地村鎮的居民只能涌向城市。從大火發生至今,我調撥了全郡所有的糧食用於救濟災民,可是這樣做無濟於事,他們的數量太多了,直接影響到城市的物資供應。”
戴由塔子爵疑惑地看着他:“按照內政部制定的法律,各郡都建有儲備倉庫,每年必須按照一定比例用新糧更換陳糧,而且儲備的糧食必須滿足所轄人口一年至一年半的消耗。就算北方巨人用大火燒掉了今年的麥子,布蘭登郡也應該有足夠的……”
“我想說的問題就是這個。”索薩子爵煩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他隨即把拇指伸進嘴裡,絲毫不顧王太子和兩位重臣,在顫抖和不安中用力啃齧着指甲,這是他緩解緊張情緒的習慣做法:“已經沒有儲備糧了,就在大火開始燃燒的時候,各地糧倉也遭遇了火災,布蘭登郡所有的儲糧都被燒光,一顆麥子也沒能剩下。”
王太子、巴納特伯爵、戴由塔子爵三個人瞬間怔住,他們被這可怕的消息驚得目瞪口呆。
“……有奸細……有奸細潛入了我們的王國,這件事是他們做的。”索薩子爵語調低沉,充滿了痛苦與仇恨:“北方巨人從天空中扔下會燃燒的罐子,爲了滅火,我派出了郡城所有的部隊,還下令調派各城的巡邏隊前往各地維持秩序,沒想到被潛藏的奸細鑽了空子,他們一直等待這個機會……這是北方巨人的陰謀,他們實在太狠毒了。”
巴納特伯爵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椅子上站起,神情嚴肅,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時用憤怒的眼睛望向索薩子爵,好幾次想要張口怒罵,可是話到嘴邊又逼迫着自己強行嚥下。
索薩子爵的確犯了很多錯,他在這些事情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歸根結底,這其實是整個萊茵王國大部分官員的共同思維————萊茵與北方巨人之間並不接壤,誰也不會想到那些該死的野蠻人會用這種方式襲擊王國。更可怕的是,他們沒有使用軍事手段進行打擊,而是從更深層的民衆方面實施進攻。
今年的小麥歉收已成定局,而且布蘭登郡失去了所有的儲備糧。
戴由塔子爵的想法與巴納特不同。素來思維嚴謹的他皺起眉頭問:“就算小麥毀於大火,可其它的作物呢?比如馬鈴薯和蘿蔔,按照王國農業部頒佈的相關條令:各地當年栽種的糧食作物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田地必須用於栽植馬鈴薯。”
“我知道。”索薩子爵輕輕地點點頭:“這是兩百多年前頒佈的條令。可是當時的情況與現在不同,那時候各地缺糧,迫切需要馬鈴薯作爲補充。但後來情況發生了改變,人們不喜歡馬鈴薯的味道,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喜歡麪包,尤其是白麪包。這直接導致了市場上不同糧食的價格變化,麥子永遠比馬鈴薯貴,尤其是精磨的麪粉。”
莫凱爾王子不由得張口問道:“也就是說,農民們不願意種馬鈴薯?”
“是的,因爲就算他們種上再多的馬鈴薯也賺不到錢。”索薩子爵坦言:“就算我是這裡的郡守,也無法強迫平民做他們不願意的事。因爲拒絕這條法令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且現在的情況變化很大,田地裡每年出產的糧食都吃不完,如果不是因爲小麥產量沒有黑麥那麼高,而且黑麥對土壤的適應性更強,恐怕所有人都會選擇種麥子……其實從十多年前很多農民就不再種糧食,他們選擇種花,種果樹,或者其它值錢的觀賞植物。”
“他們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與其老老實實呆在地裡種糧食,一年下來只能賺上十幾個金鎊,不如改種更值錢的東西,每年能有五十鎊甚至上百鎊。這筆賬誰都會算。”
“相比之下,種馬鈴薯能得到什麼?”索薩子爵的反問充滿了專屬於金錢的力量:“我當然知道儲備糧的重要性,可下面的農民不會這樣想。他們只知道馬鈴薯沒有麥子值錢,兩者之間的價格相差十二倍。”
巴納特伯爵下意識想起很多年前,也就是上一任國王在位的時候,曾經在王國會議上討論過很多次的糧食補貼議案。核心內容是針對種植馬鈴薯農戶給予一定程度的貨幣補償,以確保萊茵國內每年都有一定比例的農戶種植馬鈴薯。但這份議案遭到很多貴族和商人的反對,他們認爲這樣做會引起市場上糧價提升,尤其是大麥,這會導致包括啤酒商人在內很多人因原料漲價利益受損……會議結束後,議案被廢除,直到今天也沒能恢復。
如果當時通過了那份議案,就算北方巨人再狡猾,大火對布蘭登郡造成的損失再大,也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嚴重缺糧局面。
巴納特伯爵不由得聯想起今天入城時,看到那輛木車上的幼小屍體。
“盡一切力量救災吧!”他嘆了口氣:“陛下要求我們和殿下一起在北方各郡巡視,就是爲了解情況,解決目前的問題。”
“我們需要糧食。”索薩子爵直言不諱:“整個布蘭登郡的存糧只能維持兩週。這還是我下令在麪包裡添加大量鋸末之後的結果。不瞞你們說,從大火燃燒到現在,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種樣的飯菜。我的家人吃得更簡單,通常是兩塊夾肉麪包,加上一點兒蔬菜。至於下面的平民……他們能吃的東西不多,而且越來越少。”
“兩週?”戴由塔子爵難以置信地連聲叫道:“真的只有兩週存糧?聖主在上,索薩你確定沒有撒謊?”
“之前我就說過,已經派出了信使,如果不能在半個月內調來糧食,很多人都會死。”索薩子爵苦笑道:“再往北走,情況比我這裡更糟。森林仍在燃燒,那裡的很多居民都患上了呼吸病,因爲到處都是煙霧和灰塵,至少有上萬人被活活嗆死。”
王太子再也忍不住了:“爲什麼直到現在都沒有撲滅大火?”
“沒有水,也沒有足夠的人。”索薩子爵解釋道:“森林大火與城市裡的火災不同,那裡一旦燃燒就會形成大面積的高溫區域。就算派出軍隊把外圍林區噴上水也無濟於事,就像一滴水掉進熔爐裡,只會發出“哧”的一聲,就再不會有任何動靜。”
巴納特伯爵對此感到憂心忡忡:“你的意思是,只能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眼睜睜看着北面森林化爲灰燼?”
“我知道這是一個很難接受的選擇。但我還是要說……是的。”
戴由塔子爵立刻想到另一種可能,他顯得有些緊張:“北方巨人會不會從天上發動攻擊?我是說他們乘坐的那種球,能夠從北方直接帶來他們的軍隊?”
王太子對這件事情也頗感興趣:“我也聽說他們是坐着一種圓球從北方飛過來。那究竟是什麼?”
索薩子爵說:“北方郡用巨型弩炮打下來一些,據說那是用獸皮縫製的球。下面吊着一個藤筐,裡面可以載人和各種東西。可它們究竟是怎麼飛起來……這個問題至今沒人知道,也不清楚該怎麼做。”
年輕人腦子裡總是充滿了幻想,王太子問:“會不會是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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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納特伯爵立刻用嚴厲的目光注視他:“殿下請慎言,這是對聖主不敬。”
王太子聳了聳肩膀:“如果聖主能讓我們也擁有這種會飛的球,我會去教堂向神父告解請罪。”
告解也好,聖主也罷,總之都不是目前需要關注的重點。索薩子爵思考片刻,認真地說:“我覺得北方巨人不會南下,至少不會在這個時候主動向萊茵發起進攻。”
“爲什麼?”戴由塔子爵問。
“巨人的確很能打,可他們在數量上不佔優勢。”索薩子爵早年有過在軍隊服役的經歷,也參加過一次北方戰役:“鎖龍關距離我們太遠了,而且中間還隔着一個上主之國。巨人目前的主力正在進攻撒克遜人,雖然我不知道巨人具體有多少軍隊,但他們如果想要對付萊茵,至少也得先解決其它國家,我們肯定,也必須排在後面。”
巴納特伯爵緩緩點頭,對這番言論表示贊同:“是的,我們目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救災。”
“先從首都郡調糧食吧!父王會同意的。”莫凱爾王太子按照自己的思路說:“同時派人向其它國家求援,尤其是上主之國和教廷,如果他們拒絕,可以換種方式,花錢從他們手裡買糧。”
“值得一試,不要耽誤時間了,最好現在就派出信使。殿下您可以全權代表陛下做出決定。”巴納特伯爵頻頻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從外面推開,一名近侍快步走到索薩子爵面前,雙手遞過一封加蓋着火漆印的密信,恭敬地說:“閣下,這是北方郡派人送來的急件。”
子爵伸手接過,拿起擺在桌上的餐刀把火漆印挑開,從信封裡拿出信紙,剛看了開頭兩行字,臉色頓時驟變。
“天啊,北方郡遭到攻擊!”他瞪大雙眼死死盯住手中的信,難以置信地發出尖叫。
莫凱爾王太子頓時從椅子上站起,緊張地問:“是北方巨人?”
“不,不是他們。”索薩子爵擡起頭,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是上主之國,他們背棄了盟約,對我們發動了戰爭。”
……
萊茵王國北部,勒布郡,主城。
馬哈茂德子爵揮舞彎刀,隨着寒光閃過,跪在面前的俘虜頸部被砍斷,人頭在地面上滾出好幾米遠。
“還是用刀子方便啊!”他微笑着,熟練地挽了個刀花,邁開腳,走向下一個即將被砍頭的俘虜。
勒布城是距離上主之國最近的萊茵主城。這座城市周邊土壤肥沃,水源充足,養育了大量人口。萊茵和上主之國雖然信仰不同,但在北方戰爭的立場上兩國還算一致,再加上教廷派人從中調解,從上一任萊茵國王在位的時候,兩國之間就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戰爭,矛盾衝突限制在百人規模。現任國王亨德森即位後,爲了徹底解決與北方上主之間的矛盾,亨德森多次與拉赫曼國王會談,雙方就商業問題達成協議,互開通商口岸,並在彼此商隊互通的第一年,簽訂了互不侵犯協議。
在旁人看來,上主之國國王拉赫曼還是很講信用的,接下來的幾十年,他與萊茵王國之間從未發生過大規模戰事,所有矛盾都被限制在“民間”程度。
這其實很容易理解,畢竟萊茵與上主之國信仰不同,就算官方想要合作,但來自民間因信仰產生的問題仍然無法解決。請注意,這種矛盾僅限於平民,商人眼裡只有金錢,異教徒的錢也是錢,他們從不計較這些。
因爲兩國貿易,勒布城也變得興旺發達,在過去的幾十年時間裡,人口暴漲至三百六十多萬,成爲萊茵北方第一大城。
拉赫曼早就覬覦這座富得流油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