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九峰微笑着張開了手。那張飄蕩的黃紙便旋即浮到了空中,無風自動,旋即自動點燃化爲了灰燼。
可緊接着,那張化爲了飛灰的黃紙似乎已經彌散到了周圍,而無數的悲鳴、哀嚎、慘叫,伴隨着驚駭和絕望的情緒迅速蔓延到了這個虛無的世界中。
薩督蘭公爵一行人,都從那宛若洪水一般洶涌而來的悲愴洪流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情緒和生命波動——那是留在要塞的部下們。他們或許距離真理之側只差半步的大能,在古典時代,他們就是會被凡人當做無所不能的神祇。可即便是如此,他們卻總是生活在“凡人”構成的世界中,社會關係也都是“凡人”所組成的。
不管是騎士團的領袖,還是審判庭的首席,身邊總有熟悉的助理、秘書、管家、僕人和衛隊,組成了符合其身份的團隊,大部分都是凡人組成的。
他們有不少人,已經和自己的主君相處多年,甚至產生了近乎于于家人一樣的感情。而現在,這些人都正身處這個偉大的團結要塞中。
他們現在已經來不及琢磨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了。此時此刻,瀰漫於虛境之中的,不僅僅四位半神的煌煌天威,還有無數生人的氣息。
對虛境之中那些莫可名狀的存在來說,半神們的決戰或許還可被視作強大的“外邪入侵”,可以窺視,可以蟄伏,卻不敢放肆,但如此之多的鮮活的生命氣息,便是足以讓他們失去理智的美味了。
剎那間,灰霧之外的虛影們已經出現愈加明顯的實體。它們的形狀依舊無法用常人的肉眼來辨認,但只能感覺到纏繞,糾纏和貪婪,就彷彿無數獵食者正在向着這片密佈着人聲鼎沸的區域。它們張開了血盆大口,瘋狂地撲向了獵物,也在瘋狂地撕咬着彼此。
而在更加遙遠的,無法用現實世界的距離來衡量的空間盡頭之外,更令人恐懼的壓迫感正在接近。
隨着蘭九峰的動作,他們的戰場已經變成了虛境之中最明亮,最風光的地方,正在向這裡不斷趕來的,不僅僅是對着生人氣息垂涎欲滴的它們,還有“祂們”。
“這,便是你想要逆轉戰局的後招嗎?”瑪賽多公爵心神巨震,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對他這樣千錘百煉的戰士來說,這種理應是不應該的。
他們一行人,其實是在踏上虛境之中,蘭九峰給自己設立的道場的時候,便已經猜到,對方面對己方三人的圍攻都如此淡定,必然是會有後招的。他們甚至在開戰之前就做出了所有的構想和推演,做好了所有的預案:從“靈研七子”布好了埋伏,到那個天才縱橫的“破曉之龍”從天而降,甚至連蘭九峰用手段勾來虛境之王大家同歸於盡的可能性,都預想過了。
可是,他們卻萬萬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如此“反擊”的。
在這樣的戰局中,任何動搖和鬆懈,都是致命的。可是,他們終究是人,而非無悲無喜以萬物爲鄒狗的神祇。
“你看,我們終究是人類。”瑪塞多公爵聽到了蘭九峰的聲音:“我們總是傲慢到自詡爲神,可我們畢竟不是。”
等到他還想做出反應的時候,便已經晚了。對方聲音未至,人便已經抵近到了身前。他已經感受到了脖頸要害之處的冰涼,那是蘭九峰手中的奇形兵刃即將撕開自己的要害。
瑪塞多公爵現在所能做的,便是讓自己的身體轉換成了虛幻卻又聖潔的光明,這是所謂的“光輝之酮”狀態,一種只有“守護”和“王座”纔有可能覺醒的靈能技法。相當於是元素體和靈性護甲的合體技,一旦啓動,彷彿身體每一個細胞都能夠消解和除卸敵人的攻擊。修行到了深處,甚至還有反彈衝擊的效果。
騎士團的成員如果經過嚴苛而完善的訓練,在進入第六環的聖者時,會比其他靈能者有更大的機率覺醒“光輝之酮”,便可以化身爲橫行戰爭所向披靡的光之巨人。
星界騎士一直都是宇宙中生存能力最強的靈能者團體,總是熱衷於頂着敵人的炮火豬突且還總能獲得勝利,這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了。
瑪塞多公爵作爲騎士團的副團長,他甚至已經能將“光輝之酮”做到了下意識瞬發的地步。如果蘭九峰真的試圖用利刃抹自己的脖子,大約只會抹到一層會綻放的光輝吧。
可是,他纔剛剛轉過這個念頭,一股奇特的力量便鑽入了體內,旋即消失無蹤,便像是沒入了自己的靈魂似的。緊接着,“光輝之酮”的運轉頓時停止了,自己的身軀便再次恢復成了肉體凡胎。
更可怕的是,不僅僅是高端的“光輝之酮”,他甚至連最普通的“石頭皮膚”都發動不了了。
靈能的停滯只是瞬間的,但卻是致命的。
瑪塞多公爵的脖頸被冰冷的刀刃撕開,而火熱的能量卻已經鑽入了體內,開始焚燒他的五臟六腑。眨眼間,他的心肺便已經被靈能構成的猛火吞噬了一大半。
他甚至來不及發出吃痛的慘叫,便被蘭九峰飛起一腳踹得倒飛了出去。魁梧的身軀像是失去了重力束縛似的,直接遠離了浮島,墮入了灰霧之中。
不過,一直到了這個時候,他所受到的傷害都不是致命。如果能夠得到及時救治,應該是可以續得回來的。
頂級星界騎士的生存能力,由此便可見一斑了。
可是,在這個世界中,所謂的“及時救治”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僞命題。
瑪塞多公爵飄蕩在空中。他忍受着焚身的劇痛,試圖調動自己的最後一點靈能,給自己進行緊急治療,但他的四肢旋即便已經被撲過來的虛境怪物們抓住了。它們就像是飢腸轆轆的鬣狗羣終於找到了一隻身負重傷的落單雄獅似的,瘋狂撕咬着。
對虛境的怪獸們而言,比生人的氣息還要讓它們瘋狂的,便是一個受傷的高位靈能者吧。
劇痛中的瑪塞多公爵無法容忍這樣的屈辱。他可以接受自己死在蘭九峰這樣的對手之下,這是一種武人的榮譽,卻無法容忍自己被一羣虛境魔物吞噬。
於是,他最終選擇了自(喵)爆。
半神的血化作了燃料,點燃了自己的身軀和靈魂,就彷彿是在灰霧之中熊熊燃燒的一枚小太陽。在他隕落之前,數以百計的虛境巨獸和它同歸於盡。
無數高純度的零元素,就像是天女散花一樣,開始向周邊散落。
可是,還活着的人都能感知到,更多的怪異存在,正在向自己所在的地方接近。
四位尊半神在虛境中長達“半日”的纏鬥,終於誕生了第一個犧牲者。
這當然可以代表平衡的失卻。
忒明特女公爵本來已經準備退到薩督蘭公爵身邊,兩人還可以背對背地聯手對敵。可是,同僚的隕落和爆炸,反倒是化爲了空間亂流,在她的身邊構成一個狂暴的引力亂流。女公爵爲自己準備力場跳躍出現了錯漏,她並沒有出現在薩督蘭公爵身邊,反倒是拉遠了距離,甚至是迎着蘭九峰過去了。
她目瞪口呆,旋即馬上意識到了什麼,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向自己躍來的蘭九峰。
“這絕不是自然產生的!這也在你的預料之中嗎?”
“這叫四兩撥千斤嘛。誰說太極手法不能撥動引力的?”蘭九峰道。
並不是每個蒂芮羅貴族都熟知地球文化的,所以忒明特女公爵也無從反駁,只能勉勵準備遮擋對方即將襲來的攻勢。
她原本以爲,自己即將迎來的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攻擊。以蘭九峰的能力,確實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就對自己發動上百次攻擊。
忒明特公爵知道,單論武技,自己絕不可能是當初星河所向披靡的劍神的對手。於是乎,在她的腳下,一個陣列在瞬間展開。
這是所謂的“主觀緩時”。在這個領域的支配之下,敵人的主觀感知將受到自己的影響,行動、閃避和攻擊頻率都將受到影響。
她是帝國的首席執行判斷,“審判”星環的已知巔峰。所謂“深空典獄長”的能力,就是這種變換莫測的控制技,就連時間也在自己的影響範圍之內。
之前的戰鬥中,如果不是自己的領域干擾,己方雖然三人聯手,也很難組織對方遠遁。
蘭九峰的實力固然是遠在自己之上,但畢竟沒有境界上的差距,自己的領域對他有效。這在剛纔的戰鬥中已經證明了。
只要他陷入了主觀緩時的狀態,自己便有勝機。
首席判官依然不放心,一手權杖一手光矛,還用靈能構建而成了兩雙虛無的力場之手,各持構成兵刃在自己的身側浮了起來。
在這一刻,女公爵已經做好了準備。
兩人瞬間的交鋒確實是在極短時間內分出勝負的。
蘭九峰只是輕盈地掃蕩了一下兵刃,便拉出了一個太極狀的漩渦,便將向自己劈來的能量兵刃全部撥開。自己的左手則捏成了鶴喙的形狀,對方的杖頭上一點。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們兩人同時失去了平衡,頓時拉開了距離。等到女公爵反應過來的時候,對方卻早已經擺脫了自己的領域束縛,徑直向着薩督蘭那邊去了。
“他一開始就沒準備和我糾纏!”
忒明特女公爵終於明白了過來。可這時候,蘭九峰的戰錘已經砸在了薩督蘭公爵的盾牌上,“嗡嗡嗡”的震顫聲將他們腳下的浮島完全轟成了齏粉。可緊接着,這可怕的衝擊力量卻沒入了愈加濃稠的灰霧,詭異地失去了所有的波瀾。
同樣失去了影蹤的,竟然還有蘭九峰和薩督蘭公爵兩人。
忒明特女公爵赫然發現,這一方天地雖大,卻居然只有自己,以及周圍那些不懷好意的虛境怪物們。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旋即覺得一陣反胃噁心,張開吐出來的卻是一口血和臟器的碎片。
“我纔不會死在這裡呢。”她呸了一聲,摸出了一張繪好了空間標註的虛令。
忒明特女公爵是判官而不是星界騎士,壓根就沒有死在這裡的覺悟。不過,她也知道,當自己決定落荒而逃的時候,這輩子便失去了更進一步的可能性了。
不能就不能吧。反正我也就是個“審判”,這個星環到現在還沒有第九環之後的資料呢。
她一邊這麼勉強說服自己,一邊準備撕開虛靈。可這時候,她卻忽然愣住了。這張虛靈的出口,她是將其開在團結要塞中的。可是,若沒有記錯的話,剛纔蘭九峰似乎是說了,團結要塞已經被炸燬了?
我,我到底應該去哪裡?
她旋即再次感受不適,這是一種天旋地轉的眩暈感,旋即再次嘔出來一口鮮血,身軀慢慢地委頓佝僂,像是浮萍一樣飄在了虛境的空間中,再沒了動靜。
……
首先開始的,是無窮無盡的震動,就像是要塞被捲入了一場8級以上的超級強震之中。
震動的時間持續了超過了二十分鐘。在這個過程中,要塞之內的通道、艙室和各種設施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緊接着,爆炸的高熱火光和衝擊波,便從要塞之後的縫隙中涌了出來,落在了懵懂的帝國軍的頭上。
可是,如果僅僅是這樣,毀滅的只不過是要塞之內,被掠奪者和後續的佔領軍二次加工的設施罷了。要塞本身的結構應該也是能穩定的。
不少帝國士兵本來是這麼想的。
可是,緊接着,索雷恩王卻只覺得腳下再次傳來了一絲細微的顫動。這顫動是如此微弱,微弱到大多數的靈能者甚至應該感覺不到。可是,這位身經百戰的藩王卻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隨着這絲絲細微地顫抖而劇烈震動了起來。
他感受到了死氣。
“讓全軍馬上撤離……”他對終端道,但只是聽到了一陣迷亂的沙沙聲。
“伯爵,逃吧。”索雷恩王對巴奧雷伯爵苦笑道:“希望還來得及。”
騎士長感受到了同樣的危機感,也沒有矯情:“殿下,請您馬上去星港。我去通知其他人。”
沒等到大選帝王回答,騎士長便化身爲元素身軀,穿過了崩塌的牆壁,不見了身形。
索雷恩王嘆了口氣,轉過頭,向着星港的方向跑去。
在今天以前,他是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如此狼狽,更不會想到,這座由啓明者留下來的古代要塞,有一天是會毀滅的。
可現在,他只是覺得自己是如此可笑。
我爲什麼會被這樣的思維給限制死了呢?我爲什麼會認爲啓明者的聖遺物就是不可摧毀的?歷史在戰鬥中損毀的古代寶具難道還在少數嗎?
別的不說,對面的楊希夷少將既然能用噬星蟲的外殼撞擊裝甲的方式攻陷團結要塞,不是已經證明,這座讓人驚歎的上代文明造物,並非完美無缺的嗎?
或者說,正因爲這座要塞是淪陷在他手中的,或許才其祛魅了吧。
……不對,就算是如此,我也萬萬沒有想到,楊希夷一開始就不準備奪取團結塞,而是準備直接將其摧毀吧。如此偉大的啓明者造物,就這麼毀了,難道不是對文明的犯罪嗎?
可是,再仔細想想,再失去了艦隊之後,地球人就算是用奇謀奪取了要塞,也不可能繼續守下去。一了百了反而是最有意義的選擇了。
戎馬一生的索雷恩王,現在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被視爲現役大選帝王中首屈一指的名將,但論起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論起建立在想象力上的戰略眼光,自己確實遠不如藍星共同體那個年輕的楊希夷少將。
可是,這樣的差距,便足可以形成一位平凡的將領,和名垂青史的軍事天才之間的巨大鴻溝。
雖然他一點都不像個軍人,更像是個在混日子的大學講師,還是因爲太沒幹勁估摸着退休前都混不到個副教授職稱的類型。
索雷恩王一邊感慨着,一邊用力場閃爍躲避着開始傾覆的通道,還大聲呼喊着路上所見到的所有人:“撤離!撤離!放棄這個要塞!馬上去V區、Z區,去離你們最近的星港,你找離你們最近的求生艙,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