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獸從蔚藍的海洋中一躍而起,渾身披着乳白色的泡沫,滑向了同樣也是蔚藍色的天際。它那宛若山嶽一樣的身軀在完全脫離了海洋之後,便一點點隱去了原有的灰色,慢慢地匿去了身影,只餘下充滿了夢幻色彩的模湖輪廓,旋即便鑽入了雲海之中。
那些泡沫從它透明的身軀下滑落,在溫潤陽光的照射下,透出了華美的流光溢彩。
那些流光就像是彩色的紗霧一樣落在了海面上,伴隨着尚未褪去的浪花,無數可以翱翔的飛魚型生物從海中躍起,穿過海浪,就彷佛是在花叢中嬉戲的蜂羣。
如此壯美的一幕,就這樣灑在了旁邊島嶼上的衆人眼中。無論是埃羅人、邁山達巨魔還是長鬚妖,亦或是別的種族,都不得不爲如此充滿了生命之美的一幕而心曠神怡。
這些被稱之爲掠奪者的種族,在整個銀河文明的敘事語境中,都扮演着難看的大反派形象,彷佛是這個宇宙中一切苦難和邪惡的根源似的,彷佛他們生來就是屬於那些陰暗角落中的腐敗之物,就不配沐浴在陽光中似的。
可事實上,不管是偏執暴虐的埃羅惡魔,貪鄙嗜血的巨魔,還是陰險殘忍的長鬚妖,畢竟都是在陽光中進化出來的碳基不如智慧生物。億萬年間一直在流淌在他們血脈之中基因,依然保留了一切生物的天性
現在的他們,正在貪婪地享受着溫暖的陽光和溼潤的海風。這些人生來就是在冰冷的遊牧巨船上長大的,在無數磁場紊亂,輻射強烈的高質量星系之中掙扎求生。
他們沒有見過蔚藍色的海洋和天空,也從未想過陽光會是如此溫暖,更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生命的奇景。
埃羅人的女王,掠奪者聯盟的當代大可汗,托米泰莉·瑪塞格泰女王穿着一身很清涼的單衣,矗立在鬆軟的海灘上,讓自己大部分褐紅色的肌膚暴露在陽光之下。她和自己的部下一樣,同樣很享受眼前的一幕。
只不過,和大多數部下不一樣的是,讓她興奮無比的,並非是那些穿越在雲海中的巨大幻獸,以及那些宛如蜂羣一樣嬉戲的魚羣,而是遠處海面上正在鋪開的巨大網絡。
那是大一片長寬已經超過十萬米的金屬格網,是用很多一模一樣的模塊拼接起來的。在海綿上鋪就開來,就彷佛是重新制造出來了一個金屬的島嶼。
只不過,那島嶼上興建起來並非是城市。只要視線透過海面,便能發現,無數密密麻麻彷佛透明的豆芽一樣的植物,已經在網格的縫隙之中生長了出來,還在不斷地向着海下延伸着,咋看倒是頗有些克系。
然而,樣子可以獵奇,但對普通動物卻是很有吸引力的。網格之下的深海世界,無數的魚羣正彙集了過來。只不過,它們大多數在進入淺海的時候,便會被各種遊動在附近的機器人驅趕開。
當然,一些看着就很好奇的魚類卻會被直接捕獲。大部分直接送進了伙房。少部分則會被轉移到另外一處海灘的養殖場中。
對於魚類來說,這些生在金屬網格上密密麻麻的克系作物,大約就像是女妖的歌聲一樣充滿了魅惑和危險吧。可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種被稱爲“薯芽”的作物,其中包含了大多數碳基生物所需要的碳水化合物、維生素和氨基酸等營養物質。收穫磨粉之後,便成了埃羅人最重要的主食來源之一了。
當然了,目前已知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智慧種族,也一樣可將它當做主食,單輪泛用性,甚至比小麥和稻穀還要高。
曾經的埃羅人,只能在移民船的生態艙小心地種植着這些寶貴的作物,可他們總算是沒有忘記,這種東西只有在海水中長勢才最好。
是的,這些用金屬網格拼接而成的島嶼,並非海上的漂浮城市,而是海上的農場。
大可汗望着這海上的萬頃農田,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不過,上了年紀的老宮相卻懶得去理會女王的上傷悲春秋,而是拿着個終端,像是個勤懇敬業的秘書似的,閱讀着上面的數據:“我們已經在這顆星球上擺上了二十臺薯芽農場。如果一切順利,到了下下個月,最後一臺建好的農場也將迎來第一批收穫。哪怕只留下三分之一,都夠確定要在這個星球上住下的100萬人吃到大後年了。”
至於別的糧食,當然就得留下軍用了。
大可汗抹了抹嘴,一本正經道:“人啊,可不能只靠吃薯芽活着的。”話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就算是她這樣的大可汗,當年在銀心中掙扎求生的時候,也確實很難過上“薯芽自由”的美好日子。
於是,老宮相便狠狠地瞪了自己的主君一眼,又道:“已經在大陸平原上建起來的農場和牧場我已經彙報過來。總之,今年不會有嬰兒餓死,而不用有老人自願被送進焚化爐了。”
大可汗老氣橫秋地嘆息了一聲:“明明都是這麼一個時代了,明明可以跨越百萬光年的星海,但我們爲了追求族人不被餓死,居然也得花這麼多年,然後用命去拼。”
“這都是您的功勞。”老人道。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另外,就算是列國,就算是人類的國度,也是有人餓死的。不同的是,我們是沒辦法,他們則是上位者故意爲之,我倒是覺得,我們確實是要高尚得多。”
“我們可不高尚。如果我們現在的軍民不是1000萬,而是一千億,如果我們在一路發現的每個星球上都蓋好了繁榮的城市,星間穿梭者巨大的戰艦和貨輪,那我們也一定會和人類一樣的。”大可汗說:“你看,我們不是已經在開始給禁衛戰士們提供鮮魚和野味了嗎?”
“您很有前瞻性,但那是一個幸福的煩惱。”宮相說。
“……確實如此。”
“還是說點現實的問題吧。您的治所,準備建在這裡?還是別的地方?”
這其實也是一個幸福的煩惱。作爲一位旗艦所到之處便是王宮所在的星際遊牧民族首腦,她這輩子在銀心都沒找到幾個可以住得下來的正經類地星球,但進入這片星區纔不過三個月,掌握的星系還不到當年銀心中游牧範圍的千分之一,便已經發現了十幾個勃勃生機的自然宜居星球了。其中在地理位置上可以作爲治所的有五個。
不過,相比起來,她倒是對隱藏在這片星空深處那片更偉大的造物更感興趣。若那裡能夠重新運轉起來,纔可以爲自己夢想千年帝國的未來,打下一個最堅實的基本盤。
“別想了,以我們現在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完全修復那個奇蹟。”宮相說。
“我們從銀心之的遺蹟裡獲得了很多。”可汗說:“這其中就有讓那個奇觀重新運轉起來的技術……”
“但只是一部分技術,而且也缺乏必要條件。我估算過,以我們現在的力量,動用一半以上的人力軍力,就算是一切步驟都順利達成,我們那些屬爬行動物的盟友們也願意傾力幫忙,也至少需要三十年。反正我是看不到了。”
大可汗瞥了自己的三朝老臣一眼:“這是您預估的?還是預言家女士?”
“我們一起算的……嗨,你這是什麼眼神?”老宮相頓時就怒了:“託梅,你布提老爹當年也是隱姓埋名去聯盟拿到過應用物理博士學位和工程師資格證的!如果不是需要返國報答你爺爺你父親的知遇之恩,現在混個聯盟的院士也不在話下!”
“我懂,我懂,布提老爹可是我埃羅人的智慧之光啊!”大可汗小姐趕緊陪笑道。
這位已經在軍民中確定了絕對威望的大可汗,都是沒覺得給老宮相布提先生陪笑臉有什麼問題。這位瑪塞格泰王室的三朝老臣,雖然喜歡倚老賣老,但高學歷是真的,能力也是真的,而且也早已經通過時間和實績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讓托米泰莉可汗完全放下戒備的,便只有這位亦師亦父亦臣的老宮相了。
大可汗想了一想,有用商量的口吻道:“三十年的時間,我們確實可以……”
“大汗,奇觀誤國啊!”老宮相打斷了對方:“我也很想看到那座偉大的造物重新綻放出全宇宙最華美的文明之光,但無論是做什麼事都得有個先後順序。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修生養息,畜養人口。給天幕長城之內的每個宜居星球上都修上新的城市、工廠和農田。等到我們的人口到了一千億的時候,便可以拿出一部分力量,專門用於修復那個奇觀了。”
“我,我明白了。”大可汗知道對方說得纔是正理,當然也只能同意。
“一千億啊……我們現在的全部軍民纔不過一千四百萬人。作爲國族核心的埃羅人也不是什麼高繁殖能力的種族,巨魔和長鬚妖就更不是了。哪怕不缺少生活空間和生活必需品,也得十代人吧?”
這話剛剛一說出口,可汗女士就覺得後悔了,可惜,旁邊的老人眼前一亮,頓時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大聲道:“那麼,作爲領導者,何不做出一些表率呢?我之前可是就對你說過了,瑪塞格泰家的人除你之外,就只有你留在銀心那幾個孩子了。”
托米泰莉大可汗趕緊邁步快速離開了海灘,向灘頭之後走去。
老宮相知道對方不想聽,便也就住了嘴。反正,他只要把態度拿出來也就足夠了。
一君一臣就這樣一路穿過了正在忙碌的建築工地,站在半山腰的山路上,看到了已經逐漸成型的小城市城市中央的那座直入雲天的高樓其實是移民船的一節分體結構,現在倒豎在地面上,以後便可以充當市政廳和星球信息中樞的功能。
更遠的地方,一部分工廠也在山麓之下搭建了起來,直接通過吸取海洋中的各種微元素合成必須的藥物和日用品。
這些工廠也就才建成了不到一個月時間。然而,大約是由於原材料實在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緣故,廠長和技工們都表示,這幾個世紀都沒有打過這種富裕仗了。於是,光是在這裡的工廠,就已經推擠了足夠上千萬人用上大半年時間的日用品和基本藥材了。
而這樣正在不斷蓬勃發展的城市,在這個被星空天幕掩蓋的星系之中,已經建起了近百個,分部在了二十多個宜居星球上。
這些被全宇宙列國都視爲逆民的掠奪者們,爲了能在惡劣的銀心環境中生存,所有民用科技都是想着循環再利用的極端方向發展的。當他們真的擁有了穩定的大地和廣袤的海洋時,其種田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城市邊緣的海灘上,各族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在海面上撿着各種貝類。這些孩子從出生的時候就是在一個壓抑狹窄,暗無天日的船艙中長大的,小小年紀就要爲了生存學習和工作。從記事開始,他們便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吧。
可汗站在山頂上,看着眼前這一幕,忽然有了一種自得意滿的成就感。她甚至看到了數百年後,當一個偉大的掠奪者帝國在這個狹小,卻又繁榮無比的星域中重生。那些在沙灘上撿着貝殼的孩子們長大成爲了雄壯英武的戰士,在自己的後代的帶領下,統率着大軍殺出天幕,向那些人類復仇的場面。
……這和還沒有中彩票,就開始想着獎金怎麼花有什麼區別呢?
大可汗女孩自嘲地一笑。她這輩子沒有什麼多想,僅僅只希望跟隨自己所有的軍民都能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新生活,那就足夠了。
想到這裡,她已經有了主義:“老爹,還是不用急着確定治所了吧。”
“哦?”老宮相略有些驚訝地看了對方一眼。
“每個城市的具體建設,可以由他們的市長來確定。反正每個星球的風貌不同,資源也不同,需要因地制宜。我們只需要統籌一下,重建艦隊需要什麼,給他們安排生產任務就行了。”
“重建艦隊?”
“是的,我希望能在十年之內,重建當年的火海禁衛艦隊。”年輕的大可汗用平靜的語氣說着霸氣外露的堅定言語。
只不過,話剛說完,她又露出了心虛的神色:“可以嗎?”
“可以試試。”這一次,老宮相卻沒有潑她的涼水了,反倒是露出了躍躍欲試,彷佛少年人一般的笑容:“正好啊,我也早就對這些掛滿了隕石碎片的戰艦厭倦了。既然是正經的帝國,又哪裡還能用這種戰艦呢?老臣這輩子肯定是看不到您說的那奇觀能復興,但能看到一艘新的埃羅王家戰艦,在八百多年後的今天再出現於這個宇宙,便算是對得起你的祖父和父王啦!”
他隨即斂去了笑容,正色道:“不過,大汗,以我們現在的技術能力,能否完全復原當年的劫炎無畏和火神泰坦,我沒有底。我們依然需要保證和蛇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