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棋也是一早醒了,卻沒有作聲,閉着眼睛在被裡裝睡。
他知道詠善何時從身邊躡手躡腳地起來,甚至可以感覺到詠善凝視自己的暖暖的目光。
寒冬的清晨如此安靜,房中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詠善似乎還伸了手,像要撫摸一下他的臉,大概怕他驚醒,又忍住了。
他不敢睜眼,唯恐和詠善晶瑩的眼眸對上。
聽着詠善離開的聲音,詠棋在牀上側躺着,壓抑地屏住呼吸,有那麼一瞬,極害怕自己會翻身坐起,失聲痛哭。
許久,等到身後一點聲響都沒有了,他才從牀上緩緩坐起來。
悵然若失地呆着。
彷彿一動也不敢動,他總覺得哪怕手指頭動一下,壓在頭頂的那片烏雲就會砸下來,王宮陰暗的角落裡會鑽出各種怪獸,逼得他無處可逃,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偏偏常得富送了詠善騎馬走後,轉過頭來想瞧瞧詠棋,進門一看,發現詠棋坐在牀上發愣。
“唷!殿下怎麼這麼早就醒了?穿着單衣,也不叫喚小的一聲,如果凍病了,殿下還不找小的算賬?”常得富受到詠善臨去前的提醒,臉上笑容比平日更增了三分,連忙親自過來給詠棋披衣。
詠棋這時候心情鬱郁,見他殷勤地捧着大外褂過來,舉手止了,取過來自行披上。
指尖觸到脖上肌膚,燙得嚇人,自己也愕了一下,才覺得頭重腳輕,開始以爲是剛剛醒來不適,現在看來,昨晚沐浴時真的冷着了。
他裝作隨意地往臉上抹一把,確實滾燙異常。詠棋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孃胎裡帶來的贏弱,大冬天裡這樣發熱可不是吉兆,心裡卻一點也不擔憂,反而暗暗覺得安心。
可見老天也是有眼的,知道他不是好人,要害詠善,便降下病災懲罰。
但願詠善這,真的能受到上天庇佑,無災無難。
也願宮裡的所有人,母親也好,淑妃也好,還有詠臨他們,個個平安。
他坐在牀上,越想越覺悲涼,原本並不如何篤信佛教,這時卻情不自禁嘴裡喃喃一陣,合上雙掌,閉目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常得富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順口奉承道:“殿下真是菩薩心腸,這雪景雖然好,外面百姓就可憐了,也不知道要凍死餓死多少,殿下也正爲這個發愁呢,一大早就出宮去看視去了。”
他揣測得完全不對頭,詠棋也沒反駁,淡淡道:“這個時候,誰有心思看雪景?”
挪動着身子下牀。
他原本在牀上半側着身,下地後,常得富纔看清楚他的臉色紅得不太妥當,瞇着眼睛靠過來,“殿下臉上怎麼這樣紅?”伸出手想探探額。
詠棋知道他一探了,九成又喳呼起來,鬧得天下皆知,把他伸過來的手擋了,沉下臉,“有話只管說,別動手動腳。”
他畢竟曾爲,臉一擺,烏黑的眸子瞅着常得富,眉梢處頓時逸出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貴。
常得富不敢開罪,陪笑道:“小的只是怕殿下生病,給殿下探一下。”
“你才生病呢。”詠棋道:“我剛起來,臉色自然紅潤一點,你剛剛說詠善到宮外去了?”
“是的,殿下剛走。”
詠棋停了,佇在那裡,半晌沒作聲。
常得富實在搞不懂這個皇子心裡在想什麼,大概是昨天因爲詠臨那麼一鬧,心裡不痛快,言行舉止和平日那溫和雍容全不一樣,有點呆呆愣愣的。
他不敢招惹詠棋,站在一邊賠小心,偷窺詠棋臉色。
過了好一會兒,詠棋才咬了咬牙,道:“詠善既然出去了,我索性讀書去。”
“讀書是大好事,殿下真勤奮。”常得富請示,“要請太傅過來給殿下講課嗎?”
“太傅年紀大了,這麼冷的天,要他老人家過來,豈不是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不體貼?”詠棋搖頭,“我自己挑點書看看好了。”他頓了一會兒,紅得有如火燒似的臉猛地一下發白,深吸了一口氣,把視線垂往地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書房裡的書沒幾本新鮮的,都看厭了,我記得從前內室裡的櫃子上有幾套木刻的孤本,現在都還在嗎?”
他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說話時,心臟怦怦亂跳,幾乎竄出嗓子眼。
常得富雖然覺得不對勁,但把所有事都推到詠臨吵鬧的頭上去了,只覺得詠棋鬧彆扭可比詠善發怒好對付多了,還是笑瞇瞇地答着,“小的讀書不多,也不知道什麼是木刻不木刻的,殿下若問的是內室裡面有沒有幾套大書,小的知道是有的。那些書從前就有,殿下搬進來後,嚴令不許我們亂換這裡的東西,都保留得和您當初在時一樣呢。嘖嘖,別怪小的多嘴,這殿下對誰,都沒有對詠棋殿下您盡心啊。”
他只是隨口拍一下馬屁,詠棋卻聽得剮心似的疼,臉上像捱了一巴掌似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冷宮裡天寒地凍,他絕不能棄母親麗妃於不顧。
嘴裡上下牙關都幾乎咬裂了,才低聲道:“內室,我能去看書嗎?”
那是殿中的要緊地方,一般人不讓進的,何況他是有詔令軟禁自省的。他暗藏居心的問着,既怕常得富不允,又隱隱希童一着常得富不允。
不料,常得富早得到吩咐,凡事都由着他,只要哄得詠棋歡喜就好,當然詠棋說什麼都點頭,毫不猶豫地道:“殿下這說的什麼話,這殿裡怎會有殿下不能去的地方?等殿下梳洗好了,吃過早點,我就陪殿下過去。”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詠棋又驚又愕,站在原地又怔了片刻。
不一會兒,負責梳洗的宮女們已經端着熱氣氤氳的銀盆進來,詠棋站在那兒被她們伺候,滿心彷徨,擡頭一看,臉色大變。
何九年那張能令他做噩夢的臉又跳進了眼簾。
好像一根驅趕着他的棍子,忽然戳到了心上。
何九年卻好像根本沒瞧見他一樣,規規矩矩的垂手斂眉,雙手捧着準備給詠棋換上的坎肩。
“殿下,怎麼了?”常得富問。
“沒什麼……”
梳洗之後換好衣裳,站了多時,詠棋已經有些頭昏眼花。他唯恐自己不留神暈過去,連忙往後退兩步,順勢坐在牀邊。
早飯上來,匆匆吃了一點,就叫撤了。
常得富做事倒也麻利,早飯一撤,又過來請安,說要陪他過去內室。
詠棋道:“你太呱噪了,跟在身邊,我怎麼看書?”
常得富訕訕一笑,“那……那小的不敢跟着去了。反正殿下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一聲就好,小的立即過來伺候。”
詠棋藉口要看書,單獨進了內室。
內室比書房狹小,陽光也不充沛,一跨進門,便有陰森森的感覺。
詠棋站在門口,朝四周看了看,直有一股哽咽似的傷感。
他當時就是這座宮殿的主人,對內室當然也有一番佈置。如今一看,昔日珍愛的幾套孤本還放在老地方,角落裡仍然擺着黃花梨三足香幾,對面矗着的,依舊是自己從前親挑的榆木鳳紋曲屏。
競真如常得富所言,一絲一毫,俱都未變。
其實詠善保留他的東西,詠棋早就知道,但從沒此時這般感動,舉目四望,熱淚已經奪眶而出。
怔怔站了良久,嘆息不斷。
他遲疑地走到牆邊,緩緩摸索着。
過去在內室裡,他也曾經制過暗格,希望詠善不會連這個也保留着吧。
詠棋找到暗格的樞紐,往裡一按,聽見輕輕的“卡”一聲。
暗格打開來。
朝裡一看,更是傷心不已。
這弟弟雖然聰慧精明,對自己卻實在癡得讓人傷心。
詠棋雙手發抖,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打開看了兩三件,就發現了恭無悔的親筆信。
臣以妄語入罪,身陷天牢,聞於雷霆,不勝惶恐。
唯殿下親至開導,囑咐諄諄,訓無悔以臣於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王此字據,望殿下藏之,以觀無悔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佑之。
果然如麗妃所言,上面“殿下親至”幾字,足以證明詠善曾經悄悄去過天牢,私下和恭無悔見面。
這種雖是小事,但若落入父皇眼中,對於詠善這坐在最敏感的位上的人來說,也極可能會成爲災難。
一不小心,就會被扣上罪名。
小則是無旨意擅入天牢,莽撞,惹皇上不悅;大則是置國法於不顧,結黨營私,圖謀不軌。
“殿下。”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音。
詠棋正拿着那信在細瞧,如聞雷轟,渾身汗毛驟然炸起,條地轉身,對上何九年的臉,“你……你怎麼進來了?”極低極嘶啞的問。
何九年卻異常沉着,“常總管忙着別的事,小的趁沒人看見,進來瞧瞧殿下。”目光一轉,停在詠棋手上,“這就是恭無悔在天牢裡寫給當今的信?”
詠棋把信猛地攥緊了,生怕何九年搶走似的,咬牙道:“你,給我出去。”
他鮮少這樣厲色,何九年也是一愕,隨即明白了幾分。何九年退了兩步,以示並無惡意,朝詠棋躬了躬身子,道:“小的知道殿下素無害人之心,眼下迫不得已,娘娘也僅求個自保,這東西藏在娘娘手裡,絕不會放到皇上面前去,只是讓淑妃忌憚點罷了。究竟該怎麼做,殿下自決,只盼……”躊躇一下,輕輕道:“只盼殿下對殿下有兄弟之義,卻也……卻也別忘了和娘娘的母子之情。”
說完,低了低頭,緩緩退了出去。
詠棋看着何九年出去,籠罩在頭頂的烏雲非但沒有褪去,反而壓得更低,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兄弟之義?
母子之情?
詠棋苦笑,五指發酸,他纔想起自己還死死攥着恭無悔的信,低頭一看,早捏成了一團發皺的酸菜般。
他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若要不做這事,可憐母親被關在冷宮,恐怕真的就被淑妃害了;若做這事,詠善平日如何待他,種種小事都涌上心頭,實在狠不下心腸。
雖然順利偷到書信,卻無比的失魂落魄。
慢慢地走出內室,忽然聽見一個熟悉又充滿喜悅的聲音,“詠棋哥哥!”
詠棋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詠臨從門角邊朝自己快活地跑過來,常得富一臉疑惑地跟在後面,要攔又不敢攔的樣子。
“詠臨?你怎麼進來的?”
“想見哥哥,就來了。”詠臨是一路跑來的,大雪天,卻熱出一身大汗,到了詠棋面前,忽然凝住笑臉,“哥哥怎麼了?臉色這麼差?”也學常得富那樣,伸手就探。
詠棋舉手一擋,往後退了一步,不悅道:“你都多大了,怎麼見面就亂動手?”蹙起眉頭。
詠臨向來和他胡鬧慣了,被他忽然一擋,愣了好一會兒,想起昨天的事,自己反而先尷尬起來,紅着臉不再作聲。
詠棋問:“你怎麼進來的?詠善不是說,再不許你來這裡嗎?”
提起這個,詠臨才又打起了精神,趕緊道:“你猜也猜不到,詠善哥哥忽然開竅了,答應讓我帶你走。”
詠棋一聽,卻如晴天霹靂般,臉色劇變,“他讓你帶我走?他……他怎麼會答應?”
“你不信?常得富也不信,他要擋着門不讓我進來呢,這混蛋東西。”
常得富在旁邊苦笑着賠小心,“詠臨殿下,小的哪有這麼大的狗膽?是殿下……”
“你少給我兩面三刀!要不是詠善哥哥給了我信物,還讓他的侍衛跟着我來,你小子還不犯上作亂的打算把我攆出去?常得富,你長本事了,居然敢對付起皇子來了。”
詠棋不理會常得富的事,對詠臨道:“詠善怎麼無緣無故給你信物?”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那哥哥早該反省己過,改正錯誤了。他若有長進,我還肯認他是我哥哥,不然……”詠臨悻悻地抱怨了兩句,轉而看見常得富還賴在一邊不走,對常得富兇狠地一瞪眼,“你還站在那幹嘛?等着捱揍嗎?告訴你,昨天捱打的事,我可沒忘記你的帳,以後自然給你一次清算乾淨!”
常得富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個小內侍跑進來道:“常總管,殿下派人傳話,要你到庫房把綠釉浮雕走獸燈取出來,送到詠升殿下那去。還有,前兩天得的盤長纏枝紋鑲珊瑚銀冠,也一併帶過去,送給謹妃娘娘。”
“這就來。”常得富正尷尬,得了個下臺階,趕緊告退。
反正詠臨手中有詠善的信物,他留下也奈何不了這位皇子。
趕走了常得富,詠臨纔對詠棋道:“這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詠棋哥哥,夜長夢多,快跟我走。也不用收拾東西,我那裡樣樣齊全,你只當到了自己家,想使什麼開口就是。只要到了我那……”
“我不想走。”
“……就算我那哥哥又起了壞心,爪子也伸不進我的門坎……思?你剛剛說什麼?”
詠棋低頭看着腳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毫無道理的,一句話就這麼輕悠悠逸出了脣,好像那只是一縷摸不着的煙。
無數個念頭在腦裡翻滾,詠善怎麼了?他怎麼忽然要詠臨帶自己走。
是覺得會出事?還是嫌自己礙事了?
或者,開始懷疑自己會在殿幹見不得人的事?
身上藏着信的地方熱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塊罪惡的燒紅烙鐵,詠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塊烙鐵,被燙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還不錯。
但他死了,母親豈不也沒了活路?
他擡眼看了看詠臨,輕輕道:“我不走。”
詠臨愕然,愕然之後,忽然臉上浮出壓抑的怒氣,“爲什麼?”
“詠善,其實對我不錯。我在這挺好。”
“挺好?”詠臨低吼起來,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圓形,盯着詠棋看了一下,磨着牙,壓低聲音道:“哥哥,你別胡塗,你被藥迷了。你看,你都開始說胡話?。”
“什麼?”詠棋吃驚。
“**,是**!我們查出來了,他每日都給你下**呢,迷得你都不像從前那個詠棋哥哥了。”
“不……詠善不會……”
“放屁!藥方我都查到了,還說什麼不會。”詠臨義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從到了這裡,有沒有被人下藥的跡象?有沒有做什麼身不由己的事?”
“不會的,不會。”詠棋還是搖頭,表情卻變得不確定。
他想起前陣子晚上睡不着,總覺得渾身火熱的事,那股燥熱是從前不曾有的,逼着自己撫慰下身,丟盡了臉,詠善還笑言每個男人都會如此。
**?
詠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着書信的地方原是灼熱的,現在又忽然變成了一塊沉甸甸的冰,凍得他幾乎發抖。
那、那人一直在對他下藥!
說着那麼貼心的話,打抲護着他,討他歡心,哄得他什麼都信了,原來卻,一直在下藥!
在他被藥性弄得尷尬窘迫時,還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寬慰他。
詠善……
他心裡輕輕念着這名字,眼前視野一片搖晃,驟然一軟,脊背撞在後面的廊壁上。
“哥哥!”詠臨趕緊過來伸手要扶。
詠棋輕輕擺擺手,無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氣。
腦子裡天旋地轉,他擡起手,輕輕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吐出來。
看見他這樣子,詠臨也擔心起來,忐忑不安地喚了一聲,“哥哥?”忽然舉手搧了自己一個耳光,央道:“我說話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彆氣。”
詠棋心裡悲涼,彷彿被什麼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飛灰。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詠善對自己下藥,卻又清清楚楚確有其事。
手下意識地按着放信的地方,直直看着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麼雪白的東西,下面也不知掩蓋了多少骯髒。
“不用再說,我都明白了。”詠棋低低地開口。
太沉痛,反而沒了開始時的慌亂難受,像沒了知覺一樣。
他慢慢站直身體,“我這就跟你走。”
詠臨大喜,剛要開口,詠棋攔在前頭,又道:“不過,我要先去看看母親。”
詠臨爲難起來,“麗妃在冷宮,不是要見就能見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給哥哥想法子,好不好?”
“不妨。”詠棋慘然一笑,“詠善說過我可以去探望母親的,他向來想得周到,給我寫過一個手諭呢。”
自行到房裡,打開抽屜,取了詠善親筆寫的手諭,出來對詠臨道:“你陪我走一道。”
詠臨自無不可,和詠棋一起出了殿。
詠臨到了外面,看着宮城內外銀裝素裹,好不壯觀,又擔心起詠棋來,“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裡走了,我叫常得富備個暖轎來。”
詠棋一反常態,冷冷道:“你能在雪地裡走,我爲何不能?”
逞強下階,在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踏。
詠臨和他相處日久,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也覺得有些心驚,暗悔自己在詠棋面前直截了當揭了他被下**的底。
誰遇上這種事都禁受不住,何況詠棋?
一邊暗地裡罵自己蠢蛋,一邊分外小心地跟在後面。
兩兄弟一起到了冷宮,詠棋取出詠善的手諭,看守查驗過,當即放行。
詠臨也想跟着進去,詠棋不讓,“我和母親說兩句話就出來,你在這等一會兒。”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宮,進到裡面,仍爲冷宮死寂般的悽清心悸。沿着上次的略,到工麗妃住的房前,剛要跨進門,裡面冷不防竄出一個人來。
原來是一直陪伴着麗妃的老宮女清怡。
清怡出來時滿臉淚痕,低頭拭淚,沒瞧清楚外頭有人,差點撞上,被詠棋一扶,吃了一驚,擡頭看清楚是詠棋,頓時驚喜交加,“殿下,你來了?”
詠棋點了點頭。
清怡唸了一聲佛,淚珠掉下來,又哭又笑道:“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詠棋驚道:“母親怎麼了?”
“天打雷劈的小人,貴人有難,就往死了作踐。”清怡抹着淚,咬牙切齒道:“娘娘病了幾天了,往上報了幾次要請太醫,就是沒人搭理。大雪天的,連燒的炭也剋扣數量,半夜就熄了,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憐娘娘金尊玉貴……”
詠棋不聽她說完,連忙進到屋裡。
這裡和終日燒着地龍的殿有天壤之別,進到屋裡,竟比站在雪地裡更冷。昏暗的光線才微微透進,就看到麗妃病懨懨地躺在牀上。
“母親。”詠棋靠過去,跪在牀邊,叫了一聲,鼻子發酸。
用手摸摸麗妃蓋的被子,一點熱氣也沒有,像塊冰似的。
麗妃在牀上顫了顫眼臉,忽問:“詠棋?是你來了?”睜開眼,看真切,果然是兒子來了,美麗而蒼白的臉上逸出一絲驚喜。
“母親,詠善不是有往這裡送過冬的被褥嗎?怎麼這裡一點都不見?”
“被褥?”麗妃被兒子扶着,慢慢坐起來,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擋了吧,她不看着我死,終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問詠棋,“那東西,你拿到手沒有?”
詠棋心驀地一緊。
“有?還是沒有?”麗妃問。
“……”
詠棋抿着脣,上下脣若有幹金重,他顫抖了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個字。東西就在懷裡,但給,還是不給?
一邊,是對他下**,卻讓他動心的詠善。
一邊,是被囚冷宮,尋求自保,卻又極可能反噬一口,傷害詠善的母親。
“詠棋,你說話啊。”麗妃把瘦得可見骨節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見詠棋還是不作聲,嘆了一聲,“罷了,我本來……就沒想着你真能成事,這是你娘眙裡帶來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親!”詠棋像心窩被錘子擂了一下,猛地擡起頭,氤氳淚水的眸子看着麗妃,“母親說,要拿那東西,只是爲了讓淑妃忌憚,不敢對我們下毒手,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那……這東西,就算交給母親,母親也絕不會有拿出來加害詠善的一天,是嗎?”
麗妃黯淡的眸子,瞬間亮起來,“詠棋,你拿到了?”
“母親先答我,是不是隻要淑妃以爲您拿着這東西,就行了?您不會拿這個加害當今?”
“當然。”麗妃不悅起來,“詠棋,你連母親都不信嗎?”
她在病中,卻仍保留着曾爲帝皇寵妃的尊貴氣勢,雙目居高臨下,射向跪在牀頭的詠棋身上,自有一種凜然不可觸犯的尊嚴。
“兒子……”詠棋垂頭默然,臉色變化,顯出心中爭鬥激烈,輕聲道:“實在是……實在是這宮裡,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爲什麼就……就容不下?”
麗妃不料他忽然說出這樣一句,神情一變,也顯得有些頹然。可她畢竟久歷宮廷,片刻就恢復常態,冷然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胡塗話?你和誰是一家人?”口氣柔和下來,嘆道:“詠棋,我和你,纔是真正的骨肉。孩子,你可別忘記了。天下再大,母親眼裡,也只有你一個。”
“可詠善他……”
“詠善他是淑妃的兒子!”麗妃斷然道:“你以爲他現在寵着你,日後就能保你一世無憂?哼,他現在是,將來要當皇帝的。皇帝的恩寵,一日幾變。當初你父皇如何寵愛我,現在怎麼又狠心把我棄之腦後?”
詠棋今非昔比。
聽見麗妃誣衊詠善,心中直衝上一股惱意,竟情不自禁道:“詠善他……他不同的!”
這兒子還是第一次敢這樣頂話,麗妃倒抽一口氣,上下打量詠棋一番。
半晌,才緩緩道:“唉,你這孩子,真叫母親擔憂。好,就算他和別的皇帝不同,將來終究有一天,你也逃不過毒手。”
“怎麼會?”
“怎麼不會?”麗妃問:“詠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詠善若是對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視爲眼中釘?她不剷除了你,不會安心。先不說那個,詠棋,恭無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沒有?”
詠棋猶豫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麗妃整個人的精神彷彿被這好消息振奮了,“快拿給母親。”
詠棋把那封攥得皺巴巴,卻又無比重要的信掏出來。
麗妃忙要拿過來,詠棋心一顫,捏着信的手又縮了回來。
“怎麼?”麗妃問:“你還疑我?”
詠棋緩緩搖頭。
他人在病中,心境還異常慘烈,臉色紅白交錯,越發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裡,他低頭凝視着。
慢慢的,臉上掠過一絲決然,擡起頭來,看着麗妃,咬牙道:“母親,兒子不孝,我……我信不過您!”
變故陡起,麗妃驚愕之後,氣得渾身發抖,指着詠棋的手指也在哆嗦,
“你……你說什麼?”
“當年擅取皇子們的生辰八字,母親您插手其中,詠善就被弄入了內懲院,他的嬤嬤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當日詠善就……反正,我不會……不會幫您害他。”
“放肆!詠棋,你昏頭了?”麗妃驀然怒吼。
清怡在外面聽見,嚇得忙進來勸,“娘娘彆氣,殿下年輕,說話不小心罷了。”幫麗妃撫背揉心。
麗妃一把推開她,冷笑道:“他哪裡是年輕?分明是長得太大了,翅膀硬了。我如今落魄到這地步,也顧不上什麼顏面,把話擺明了說。詠棋,你不過是和詠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連皇子也有這樣乘龍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個什麼東西。和自家兄弟好上了,連自己母親的死活也不顧了。好!好!你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去,但願他一輩子對你真心實意,保得你平平安安,護你一世不傷。若那樣,我縱使死在這裡,也能瞑目了。”說罷,俯在牀上,痛哭起來。
詠棋覺得心肺都彷佛被撕開了,連跪都跪不直。
想到詠善對自己下藥,心像成了灰一樣,也不明白爲什麼到了這時,還要拚死護着他,還不惜和親母翻臉。
好一會兒,他才找到說話的力氣,悽然道:“我們並沒有勾搭,詠善他,他對我其實也……不是真心實意。但我……”他咬着下脣,“但我不讓您害他。”
他渾身無力,連挪動身子似乎都難以做到,掙扎幾次,都站不起來,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總算激出一絲力氣,扶着牀邊站起來。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爐旁,顫抖着把手上的信遞上去。
麗妃原在大哭,見他忽然站起,又衝去火旁,也嚇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罵得過頭,一時想不開,見他只是燒信,才心神稍安。
信紙遞到火上,燃燒起來,片刻間已有大半成了灰燼,火舌沿紙而上,舔到詠棋捏信的手上,詠棋卻恍若不覺,只把那信未燒盡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間,信已燒得一點不剩,他卻彷彿並不知曉,還把手往前遞。
“殿下!”清怡衝過去把詠棋拉開兩步,哭道:“殿下這是怎麼了?娘娘病中心緒不好,說你兩句,就算罵錯了,也犯不着這樣啊。”
麗妃只有這個獨子,看得膽顫心驚,驚疑不定地盯着詠棋,強顏笑道:“詠棋,母親關在這裡,難免抑鬱,拿你說幾句氣話。好孩子,你過來,別這樣逞性使強。”
清怡想拉着詠棋到麗妃跟前,詠棋卻搖了搖頭。
“母親,信我已經燒了。詠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見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詠棋雖然對着麗妃,目光卻沒有焦距,輕聲道:“就只當是信還藏在您手上吧。天下只有三個,知道這東西已經燒了。您可以用來要挾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母親,您不要怪我。”
麗妃已經明白過來,只覺得氣苦,沉默片刻,頹然笑道:“罷、罷,兒大不由娘,我今天總算是知道了。你對詠善,唉,我真無話可說。”
詠棋又是慘然一笑。
他走到牀頭,跪下對麗妃磕了三個頭,“母親,兒子回去了。”
麗妃看着他,話都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詠棋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垂着頭,跨出房門,緩緩去遠了。
詠臨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煩,看見詠棋從裡面出來,立即蹦起來迎上去。
“哥哥總算出來了,教人等得好焦急。思?哥哥怎麼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麗妃還好吧?”
詠棋悵然若失地站在宮階上,似乎完全不知道詠臨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語道:“都是假的嗎?他爲什麼對我下藥?他不會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詠臨懷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