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牢房裡安靜下來,誰也沒再發出任何聲響。

時間一點一點,慢慢往前流。

詠臨少見的坐在火爐旁,一直沒動彈,用脊樑對着兩個哥哥。

詠善挨着牀邊坐下,低頭看着詠棋,眼睛一刻不離的看着,好像一輩子沒見着了。他時時刻刻夢裡想着,此刻見了,如夢非夢,儘管只是看着:心裡又酸又痛,又忍不住不看。

不知過了多久,詠棋睫毛微微一顫。

這顫得很輕,換了別人絕察覺不到,詠善卻立即瞧見了,渾身激動得發抖,一把將詠棋的手握住,壓抑着滿腔熱愛,低聲道:“哥哥、哥哥,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他只是試探着喚了一句,詠棋卻彷彿真聽到了,渾身一陣劇顫,像要掙脫夢中束縛似的,脖子往後猛地後仰。

眼睛頓時睜開。

“哥哥?”詠善倒抽一口氣。

再見到那雙烏黑澄淨的眸子,就像一個三丈高的大浪拍在心上,兩臂一伸,把詠棋緊緊抱住了,把臉貼在詠棋臉上,不斷磨贈,彷彿除了這樣,再不能表達自己心裡的激動。

手臂上傳來異樣感覺,詠善收拾情緒,低頭去看,一隻瘦瘦的手扯在自己袖上,輕輕一拉,接着,又輕輕一拉。

他淚眼裡帶了笑意,問詠棋,“幹什麼?這時候還害羞,要扯開我不成?”

詠棋在殿急得昏過去,睜開眼卻看見了詠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病得極重,心頭一下清明,一下迷糊,見到詠善,瞬間電光石火間醒悟到這不是夢裡,決然是真的,卻連經過因果都忘記了問。

一切自然到不可思議,像這樣睜開眼就到了詠善懷裡,聽着詠善的聲音,看着詠善的臉,真是天下間最有道理的事。

脣動了動,喉嚨乾乾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詠棋索性放棄了,睜着一雙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停在詠善臉上,定定看着。

詠善還是第一次被詠棋這樣凝視,心都要化開了,狠狠眨了眨眼,將眼眶裡的淚意都硬眨沒了,微笑着問:“哥哥看什麼?我樣子邁裡邁還的很難看?”

詠棋只管貪婪地盯着他看,心裡對詠善輕輕道,我看着你,比什麼都歡喜,就算此刻爲你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他嘴裡說不出話,眼神卻等於千言萬語。

詠善被他看得從頭到腳熱熱乎乎,像窗外已春暖花開。

見詠棋又抖了抖雙脣,彷彿有話掙扎着要說,詠善立即舉起一隻手,掌心輕輕按在詠棋胸口上,沉聲道:“哥哥什麼都用不着解釋,天下人不明白你的心,我明的。”

一句話,把望麗妃私下聯絡,偷信燒信,讓詠善百口莫辯而後入獄的事,通通抹了。

詠棋一怔,眼淚簌簌下來。

他可以睜開眼,用手去扯詠善衣袖,已是用盡了體內所剩無幾的力氣,越虛弱,腦子卻越發清醒,只有真相大白,詠善這才能洗清冤枉,名聲上不留一點污垢。

心裡打定主意,一人做事一人當,只要見到父皇,必定把自己偷信燒信的罪過通通說出來,只掩飾掉麗妃指使一事,以全母子之情。

這事說出來,父皇必定震怒,陷於牢獄,這是不赦重罪,沒活命的指望。就算父皇仁慈,念着父子情分,大概也是賜毒酒留個全屍。

詠棋仰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靜靜打量詠善。

說也奇怪,他向來不勇敢,現在想到會被處死,居然一絲畏懼也沒有。這弟弟對他太好,好到令自己內疚不安,如果能用這條性命報答一二,也不枉這番癡情。

他一邊想着,一邊勉強動了動。

詠善趕緊就着他,撫着他的背問:“哥哥要什麼?口渴嗎?”

詠棋不作聲,緩緩把臉側過去,最後,半邊臉頰貼在詠善胸前。

大冷天,人人都穿着厚厚衣裳,應該什麼也聽不到。詠棋卻篤定自己聽到了詠善平隱強建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有些恨自己怎麼那麼傻,在宮裡一起長大的,磋磨了十幾年,白活這一生。

閉着眼,甜甜地聽着。

詠善一向習慣了被人冷待,想不到劫後重逢,靦腆害羞的哥哥竟然一反常態,不掩愛意眷戀,就好像窮了一輩子被人瞧不起的乞丐,忽然翻身當了人人崇敬的座上客一樣,再機敏老練,這一刻也生生愣住了。

他壓抑着紊亂喘息,良久才醒回來,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讓詠棋在自己懷裡躺得更舒服點。

“咳!咳!”身後詠臨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很不自然。

他躲在一邊,早盯着兩人看了一陣,現在實在受不了,忍不住咳嗽兩聲,提醒兩位兄長現在還是被關在內懲院,房裡還有他們的弟弟,多少檢點一些。

擠眉弄眼地咳了一陣,總算得到一點響應。

“詠臨,”詠善壓低了聲音道:“你捂着嘴咳,別妨礙哥哥休息。”

下午時分,牢門又開了。

太醫院的人由孟奇親自陪着進了牢房,把熱氣騰騰的藥從黑漆木盒裡取出來。

兩位皇子的藥都在裡頭。

詠善從詠棋主動靠過來之後就沒換過姿勢,他也是身上帶傷的,虧他能咬牙堅持到現在。

見太醫院的學醫把藥小心地遞過來,詠善坐在牀邊,一手抱着詠棋,一手接了自己那碗,也不管熱不熱,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問那太醫院的,“詠棋殿下的呢?也拿來給我。”

“誰喂不是喂?”詠臨跺腳,“哥哥你就不能鬆一鬆手?藥喝了,你背上總要擦藥吧?”

他從前什麼事都向着詠棋,現在倒好,反而事事偏着詠善了。

越看詠善爲了詠棋不顧自己,越是忍耐不住要開口。

詠善道:“餵了哥哥喝藥要緊。”命人把詠棋的藥端過來,接了。

皇子們做事,太醫院的人是不敢管的,看着詠善一臉溫柔,抱着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要喂藥,驚駭之餘,一個字也不敢多說,垂手退了出去。

孟奇真是個奇才,臉上一絲紋路都沒變,好像壓根沒見到不該看的事,躬身道:“藥用過了,等一下會派人進來收拾。小的先行告退。對了,幾位殿下晚上要點什麼菜色?”

詠臨愣住,“什麼?居然能點菜了?”

孟奇還是那副木刻似的臉,點了點頭,“皇上新下的恩旨,三位殿下除了不能放出去,不能傳遞聯絡外頭,其他一切供給照皇子等級來給。不但可以點菜,若是要招宮女陪夜,也是可以的。只是宮女來了之後,不奉旨不得離開內懲院,以免出去傳遞消息。”

“別別,宮女就算了,現在誰有那個興致?”詠臨橫旁邊那死活也分不開的兩人一眼,想起今晚總算可以吃一頓好的,又來了興致,瞪着眼道:“老孟,你這內憋院差點把本皇子餓出肝火來。菜牌子也免了,我說你記,思,香辣豐蠍子,碧波田雞,鴨包魚翅,滷香鹿肉……”

倒豆子一樣唸了一串菜名,可能是這一陣子想葷香想得太狠了,十幾個菜,個個都是大葷菜,本來還要往下說,自己想想,桌子絕對擺不下了,揮揮手道:“得了,先要這幾個吧,千萬挑好的弄上來,鹿肉要御膳房的老杜親自弄,他弄的纔夠香。快去快去,還有,記得端一鍋香稻米煮的熱白飯!”

“等等,”詠善抱着詠棋,小心地舀了一勺藥汁,湊到詠棋嘴邊一點一點地喂,這時候才餵了小半碗,看見孟奇記下菜單就打算走,叫住他,淡淡道:“葷腥過度,反而傷脾胃。加一道雲腿蒸豆腐,再來一碟御膳房醃的香菇肉燥,一碟香醋拌黃瓜,熬一碗白粥。”

“是。”

“還有,雲腿蒸豆腐,把裡面的雲腿取出來,端豆腐過來就行。”

“記住了。”

孟奇走後,詠善還在耐心地喂詠棋吃藥。

詠臨冷眼瞅了半天,還是按捺不住,只好自己拿了擱在桌上的九月珍珠茯苓霜,一副認命相的走過來。

“這就是書上說的前世冤孽,”詠臨坐在詠善身邊,搖頭晃腦嘆了一口氣,“這倒好,你伺候他,我伺候你,什麼時候我倒成了敬陪末座的了?象話嗎?”

不甘地嘟囔兩句。

詠善抱着詠棋,又在忙着喂藥,詠臨滿心想幫孿生哥哥上藥,卻充其量只能解了詠善半邊帶子,衣裳打開個小口,手指裡黏了大團貢藥,伸到裡面抹。

他看不見傷口,只能憑估計,想着少擦不如多擦,儘管用藥就是,閉着眼瞎抹一氣。

貴比黃金的一小盒珍藥,不一會兒就用到精光。

詠善被他這麼揉到傷口,痛得眉頭微皺,卻知道是弟弟一片誠心,忍着沒開口,等詠臨把藥都用光了,詠善剛好也喂完了詠棋的藥,轉過頭來,笑着答謝,“辛苦了。”

詠臨哼一聲,站起來走開,把空了的藥盒往桌子上一擱,又坐下去烤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