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有擎天戰功打底,就不能以功遮過,哪怕功過相抵嗎?
司馬白沒那麼單純。
矯詔奪兵固然挽救了大晉社稷,可司馬白熟讀史籍,他深知從古至今,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功在社稷的良臣重將對外縱橫捭闔,偏偏對內卻折在波詭雲譎的朝堂權爭上。
廉頗、李牧、白起、韓信等等,這些名留青史的人功勞不大麼?最後又落的什麼下場?
最與眼下境況貼合的便是春秋戰國時信陵君竊符救趙了。
彼時秦軍在長平活埋四十萬趙軍之後,發兵圍攻趙都邯鄲,趙國危在旦夕。魏王雖然派出援軍救趙,卻畏於秦軍鋒芒一直遠遠觀望。魏王弟弟,當時天下四大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無忌明白脣亡齒寒的道理,於是悍然竊取兵符,假宣魏王旨意,擅殺援軍統帥,從而奪取了前線大軍的兵權。然後領兵出擊秦軍,一戰大勝,救下了處在亡國邊緣的趙國。
此戰之後信陵君的聲望如日中天,但也因竊符矯詔擅殺重將惹惱了魏王,自此不敢回國,背井離鄉竟在趙國借居了整整十年之久。
司馬白同樣也是矯了詔,也打贏了仗,但他可不想做第二個魏無忌!何況論名望,論資歷,論國中根基深厚,他遠遠不及信陵君。信陵君尚且背井離鄉,他又能好到哪裡去?
仗打成這樣,形勢已經與當日船上定策有了天壤之別,原先那套肯定是行不通了的。司馬白不知道六哥會在朝廷裡怎樣斡旋,但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這筆賬想要混成功過相抵,恐怕有點難。
司馬白瞥了瞥庾亮,有點難恐怕就是難在這個人身上,他心道你最好別逼急了我,不然桌子給你掀了!
注意到司馬白朝自己望來,庾亮立時便要回以慈祥一笑,可對方那隻白眼中卻毫無徵兆的掠過一抹兇光,讓庾亮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
說心底話,庾亮竟然已經有些怕他了。
望着眼前這個病懨懨的年輕人,庾亮實在難以想象他大殺四方的樣子。
可事實上就是這個年輕人,一襲赤甲兩柄長刃,從邾城殺到中原,又從中原一路殺回邾城,繼而又從黃石灘一路殺到襄陽城下。
區區月半光景,此人手底下已是人頭滾滾,一步步踏出了屍山血海,完全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亡國滅種的危局。
這個姓司馬的若是早生五十年,又何來永嘉胡亂?!
一波三折的局勢最終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庾亮其實真心感激司馬白。若非司馬白力挽狂瀾,他這個三朝元老一手遮天的當今大國舅,恐怕已經走上了叛主求榮的不歸路。
之前羯趙大軍壓境,沒有人比庾亮更清楚大晉朝的虛實。武昌根本守不住,建康也絕對沒有希望,不出三個月,江東半壁江山必然淪陷敵手!
他庾氏一族要麼陪着司馬氏一起灰飛煙滅,要麼趁機另起爐竈,也就是賣身胡虜,借獻土之功,在新朝搏個位置!
位置高低不好預判,但以他庾亮身份地位,石家父子多少也得給天下人豎個標杆,庾氏一族總還能繼續繁衍生息的。
兩條路二選一而已。
第一條路給司馬氏陪葬,庾亮實在是不甘心。第二條路自然要惹來一身罵名,不過也就罵個當下罷了,史書都是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他庾氏一族只會被記成大趙王朝的開國功臣。
兩條路利弊瞭然,可真要做出這個抉擇,也不是輕而易舉的。
況且司馬白連戰連捷一掃羯趙先鋒,暫解了燃眉之急,給這場國戰帶來了一絲曙光。
不是萬不得已,誰願意走那條賣身胡虜的邪路?
然而就在庾亮躊躇不定之際,羯趙君子冢大執法的密函到了,赫然許下了裂土封王的報酬!
不低於現在處於大晉朝廷的位置,非常誘人。
當時形勢緊迫刻不容緩,稍有猶豫,這棄暗投明第一人的名分恐怕就要被他人搶去了。所以早在司馬白決心冒奇險北上中原的那一刻,庾亮就已經在不動聲色的實施他那投誠大業了。
先是將矯詔之事在朝廷捅開,用誅連宗室的老套路提前掃清障礙。再假謝安之請放開江防容蜀軍長驅直入,順勢用不聽話的南兵把黃石灘的西軍對調回武昌,借羯趙之手一舉剷除南兵。而趙軍也很配合,特意放了三天水容黃石灘上的西軍回返武昌。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庾亮只等西軍回到武昌,便要提兵東進,爲羯趙開道鋪路了。
可他一沒料到心腹西軍竟然棄船不返,二沒料到蜀軍竟然臨陣倒戈,更沒料到司馬白會絕地翻盤一舉大勝。
形勢徹底不一樣了,賣主的步子已經可以停下來了,第二條路沒必要再走下去了。
庾亮很慶幸,在他剛剛開始着手實施,還沒有被人抓到鐵證的時候,司馬白就打贏了黃石灘決戰。
他甚至因爲配合司馬白還搏了一個眼觀大局、死裡求生的義名!
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依然還是大晉朝最有權勢的人物。
只是,司馬白杵在荊襄,實在是令人頭疼。若容這個年輕人待上個一年半載,大晉西軍恐怕就不會再姓庾了。
必須得把司馬白解決掉!
眼下司馬白只有一個軟肋,那就是矯詔。
但說起來,矯詔這個把柄既是最趁手的,卻也是最棘手的。趁手到可以把不順眼的那羣人連根拔起,棘手到一個不慎就要弄巧成拙承擔反噬苦果。
只看掌握這個把柄的人如何拿捏分寸了。
朝廷對矯詔的處置決議應該也快到了,朝廷會怎麼應對,庾亮早就心知肚明。可形勢瞬息萬變,那個決議已經是過時的法子了,而他正好將計就計。
庾亮承認自己打仗確實是不行,但要是論起權謀手腕,他還是很有信心搞一搞那個年輕人的。
“還有一件事,始終讓我如鯁在喉。”軍議就要結束,衆將待要散去,庾亮忽然又起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