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看着蘭子義,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
蘭子義聽過張望所說之後先是怔怔的看着張望,然後皺起眉頭像是打算髮問,可蘭子義只能空張開口,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接着蘭子義擡起手臂,好像試圖去扶張望的肩膀,又好像是要去抓張望的手,但到最後蘭子義都沒有將手伸出去,只能將手垂下,與另外一隻手一道放在膝蓋上緊緊攥住褲子,而此時的蘭子義已經躬下背泣不成聲。
坐在蘭子義對面的戚榮勳也長出一口氣,閉着眼睛仰面落淚,兩個血性男兒在一瞬間都哭做了淚人,張望的一席話出動了兩人內心當中即將潰爛的痛楚,在傷口上撒了一把金瘡藥。
蘭子義抓着褲腿不住地嘆氣搖頭,他哭道:
“難啊!難啊!要忘記他們太難了!”
張望聽到蘭子義這句猛地一拍桌子,掌下酒杯應聲而碎,鮮血順着桌面潰散開來,
這一下同時把蘭子義和戚榮勳下了一條,兩個年輕人被老將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嚇得忘記了哭泣,戚榮勳擡起頭來看着蘭子義,蘭子義則看着張望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張望瞪着蘭子義,眼中的怒火都快噴了出來,張望說道:
“忘掉他們?你爲什麼忘掉他們?你憑什麼忘掉他們?他們因爲你的命令去死,他們因爲你的失誤而死,只有你見過他們臨死前的樣子,只有你知道他們死前說過什麼,做過什麼,現在他們只能存活於你的記憶中,你卻想要忘掉他們?你忘得掉嗎?你以爲回憶是你身上帶着的雜物,想扔就扔?不,回憶是你的一部分,他就是你的手足你的肢體,哪怕是你的肢體被斬斷你都會記得他們曾經連接在你身上的感覺,只要你看到傷口機會想起你那曾經存在的肢體,而記憶相比於肉體是壓根不能斬斷的,你怎麼忘記?你將自己的回憶壓在心底,遲早有一天那份沉重的感情會從黑暗中爬出,那個時候哪怕你想要再接納你的回憶就不可能了。
你想要忘記是因爲你想要逃避這份痛苦,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你忘不了,你根本逃不了。“
蘭子義聽着張望嘴中嚴厲的教訓臉上的表情從最開始的震撼慢慢變成了痛苦,蘭子義艱難的閉上眼睛,搖着頭說道:
“可是記着他們太痛苦了,他們的痛苦就像是林中的毒蛇一樣順着我的腳踝逆行而上,將我死死地纏住讓我動彈不得,那種被野蠻撕咬的痛苦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有了,再也不想要有了。”
張望擡起右手,將嵌入掌中的碎瓷片一個一個從肉中拔出來,整個過程中他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就好像那些瓷片刺破的只是窗戶上的紙,炸在手掌中一點也不疼。
張望將碎瓷片掃下桌子,又拿過一個新杯子給自己斟滿酒,他仰頭飲下一杯,然後慢慢說道:
“記着那些死去的人一點也不痛苦,他們只是這環境的一部分,抽掉你自己寄託在環境中的感情你都不會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真正令你痛苦的不是人的死去,而是你讓人死去,其他人失去了什麼永遠是其他人的事情,唯有你失去的東西纔會讓你掛念不已,久久不能釋懷。”
張望見蘭子義沒有反應,便接着說道:
“他們死是你的錯,就像我的手下人死是我的錯一樣。我讓我的人擡重物爬雪山,我讓他們肺裡積水最後卻要拿他們做兩腳羊,這就是我的錯,哪怕過去這麼多年我依舊會在噩夢中看到那些將士回來找我,我犯下的那些錯誤我無法推脫也不可能推脫,
你想要忘記那些死去的將士就是想要拒絕自己的錯誤,你要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誤就是拒絕承認當時做出決定的人是你自己,一旦你開始這麼做你就是在拋棄你自己,割裂你自己,割肉都還疼呢,割魂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難道會比割肉更輕鬆?“
蘭子義一字不漏的仔細聽着張望的話,他感到自己心裡像是開了一個洞,又好像是淤塞的河道泄出了一個口子,所有積壓在心中的東西都從缺口當中流出,而他的心變得逐漸輕鬆了起來,他的腦袋又變得靈光了起來。
蘭子義等張望說完後問道:
“所以我只要接受了自己的犯下的錯誤就不用體會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張望聞言“哈”的笑了一聲,他說道:
“衛侯啊衛侯,你還是想着要去逃避問題,我都跟你說了你逃不了的。
你承認自己犯下了錯誤是可以接受那個犯下錯誤的你,但那不就拋下那個不會犯錯的你了嗎?在做出錯誤的決定之前誰會想着這麼做一定錯?一定會錯的事情是絕對不會做出來的。你向你自己承認做錯的時候就已經把自己曾經正確的自己丟掉了。“
蘭子義聽到這話不解的問道:
“照這麼說來我無論如何都要丟掉自己的一部分?”
張望大笑道:
“當然,你一天又一天的長大就在一天又一天的丟棄自己,小時候你吃指頭現在你還吃嗎?重點不是你丟棄了什麼,重點是你丟棄那些東西之後能得到什麼?抱殘守缺你就永遠裹足不前,而不懂得知錯能改,你最後就什麼也剩不下來。”
張望吃了一口菜,見蘭子義聽得聚精會神,甚感欣慰,於是張望繼續說道:
“你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那麼你保全了失敗前的自己,但下次遇到同樣的問題你還是不能解決;你承認自己的錯誤,那麼你會體會到錯誤帶來的痛苦,你會經歷別人指責,你要想法從別人的追責中脫身,還要承受那些冤死刀下的亡魂給自己造成的壓力,但只要你經歷過這些之後沒有被擊垮,你真的打算接受自己的錯誤並且擔起屬於自己的責任,那麼你就會開始思考爲何會出錯,哪裡出了錯,將來怎麼才能不出錯,這樣一來你就開始學習了,只要肯學,遲早你會學有所成。“
這時戚榮勳問道:
“可是太尉,我們身爲一軍統領,失誤一次就要有成百上千人送命,照這樣學下去那要有多少人葬在我手上?“
張望聽到這話微笑着點了點頭,他說道:
“戚候你這樣問,衛侯你現在哭,都說明你們良心都在,有良心的人才有可能成名將,要不你視人命如草芥,那個兵願意跟你?就算你可以靠着心狠手辣取勝但不得人心遲早要被手下拋棄。
可是因爲良心過不去就不在想着帶兵打仗,你你又和那些渾渾噩噩,終日不知自己在幹什麼的人有什麼區別?一將功成萬骨枯,戚候以爲這是說笑嗎?
做事就會做錯,做錯了就要改,改了將來可能會犯其它錯,但是不改就會一直栽倒在一個坑裡。
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因爲無法承受犯錯帶來的壓力而選擇不去犯錯,想要不犯錯那就只能不想,不做,不嘗試,那些因你而死的軍士們就是如此,他們既想要獲取勝利奪得榮華富貴,又不冒着失敗的風險去謀定完全之策,所以他們只能拿自己的性命賭一把,最終在將領指揮失誤時命喪黃泉。
你們珍視軍士們的性命,你們就會想方設法不會再讓今天的事情發生,我無法保證你們今後不會再犯錯,但我可以保證你們犯的錯會越來越少,因爲你們而死的人也會越來越少。“
蘭子義與戚榮勳兩人聽到張望這麼說,都長長的出了幾口氣,蘭子義積壓多時的胸中悶氣也快要一掃而空,但還有一件事情蘭子義無法釋懷,於是蘭子義問道:
“太尉所言的的確確爲子義解憂不少,前幾日我爲了逃命,只顧自己上船,居然將通行的軍士打落水中,每每想起這些事情來我都痛苦不堪,這我該怎麼辦?”
張望簡單的拿紗布包紮自己手上的傷口,聽到蘭子義發問他都沒停下手中的動作,只是簡單的說道:
“總有人得要活下來,活着的痛苦你已經體會到了,活着的理由你有沒有給自己找到?你若是有良心就背上那些因你而去的人一起活下去,這是你的責任,我一直都在講這些,若是你乃是聽不明白你還是不要繼續待在京城了,仗打完之後趕緊回落雁關裡養老去吧。”
張望最後所說傳到蘭子義耳內敲響了蘭子義心中的那口銅鐘,餘音震腦,所有的疑惑和內疚都被一掃而空,蘭子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慢慢的又挺直了脊樑,他深吸一口氣擡頭看着對面的戚榮勳,發現戚榮勳也一副淡然的樣子,
蘭子義與戚榮勳就這麼互相看着,也不知爲何慢慢的就笑了起來,之後笑聲越來越大,張望也加入進來,
等到笑完了之後蘭子義抹了一把臉將淚水擦乾,他突然感到自己肚子已經餓得無法忍受,於是撿起桌上的肉猛地啃了幾口,接着蘭子義拿起酒杯滿上,對着張望和戚榮勳說道:
“既然太尉當我是自己人,那我們就來好好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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