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見風的家庭說普通也不普通,說特殊又不特殊。這話要從他的“妮娘”——奶奶或祖母,其實應稱爲外婆或外祖母——說起。
聞見風妮娘(外婆)的孃家是當地的大戶人家,單是房子就有上百間,常年請的長、短工有三五十人,還辦了家塾,請有專門的教師,因此,妮娘從小也讀書識字。妮娘到了十七八歲那年,她父親要把她這個四小姐許配給當地的縣長做三姨太。妮娘聽說這個縣長是土匪出生,因爲民國初年混亂,連搶帶逼把縣長的官帽套到自己頭上,年齡比自己的父親還大出幾歲,又是去做小老婆,就死活不肯,說,如果父親非要逼着她出嫁,就當場死在他面前,否則就出家去三十里外的山上當尼姑庵當尼姑。即便如此發誓,父親爲了攀上保護傘,保住一家的太平,堅決不肯收回成命,硬要她從命。果然,一個隆冬的半夜,妮娘真的偷跑出家,逃往三十里外的尼姑廟,準備與青燈作伴,了卻一生。可是,跑出去一二十里是個密密的樹林,漫天大雪紛飛,根本找不到人走過的路,再加上從小裹足,三寸金蓮撐不起懦弱的身軀,迷茫、恐懼、痛恨,一齊向她襲來。正在猶豫,正在彷徨,樹林中傳出沉悶的吼叫聲,在白雪映襯下,她看見一隻斑斕多彩的金錢豹正向這邊蛇行而來。“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響徹夜空,迴盪在大雪覆蓋的樹林中。她昏厥過去,失去了知覺。
等她甦醒過來時,已經躺在某個村落邊緣的一間茅草房裡。主人是個精瘦卻高挑的小夥子,方臉,懸鼻,大眼,濃眉,尤其是那對耳朵,耳垂肥厚闊大,臉上寫着誠懇、和善、堅毅、勇敢。一襲青底細白花的破棉被蓋在自己的身上,小夥子卻雙手伸在棉襖袖管裡抱胸仰面靠在草堆上打盹。不用問,妮娘知道面前的小夥子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最初,妮娘責怪小夥子不該救她,說與其嫁給如狼似虎的老頭,還不如被老豹子一口吞掉,了卻此生。但現在沒有死,面對面前真誠的小夥子,說出如此話來,似乎絕情,顯得自己倒是個不懂知恩圖報的野獸,於是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裡取出幾塊碎銀子,交給小夥子作爲酬勞,讓他用救她的獨輪手推車送去尼姑庵。小夥子答應等雪停了,路上好走了,一定送她離開這個窮山溝。可是,雪下個不停,路被大雪覆蓋,妮娘在小夥子的破草房裡一住就是半個來月。在這半個月裡,妮娘目睹了小夥子的勤勞、麻利,更感覺到他的熱忱、真誠。一來二往,妮娘瞭解到小夥子少年就失去雙親,常年靠去臨縣的富戶人家打長工度日,種地、做木工、當瓦工、磨豆腐,什麼活都幹,都會幹,吃住都在富戶家裡(妮娘明白,他就跟她們家裡的長、短工一樣,吃苦耐勞,忠誠老實)。小夥子說,他本來不用回到這個除了他再無別人、又無擺設,甚至連老鼠都沒有的家。但明年的正月初六是他母親離世十年的忌日,他要回來祭奠,爲父母修個有墳頭的墳,這才向東家告了假,向東家借了輛農用獨輪手推車,帶點糧食、衣被趕回來,碰巧路過小樹林,遇上了妮娘。問起年紀,小夥子長妮娘四歲。妮娘問小夥子所在的山溝村落是何地方,小夥子告訴妮娘,這裡是安徽皖南徑縣的球嶺山茅流村,離她家有近百里地,離要去的尼姑廟也有近八十里。
天放晴了,妮娘說服小夥子送她去尼姑廟。獨輪車在沒膝的雪地裡艱難推進。小夥子汗流滿面。坐在獨輪車上的妮娘心潮起伏,思緒萬千。走出去約摸二十里,妮娘讓小夥子把車推回去。小夥子奇怪。妮娘問小夥子願不願意收留她。小夥子一頭霧水。妮娘跳下車來,撲到小夥子懷裡,緊緊抱住冒着水蒸汽的身軀。小夥子明白了,熱血沸騰,如醉如癡。獨輪車回到茅草房,屋裡頓時充滿從未有過的溫暖。開過年來,祭奠過母親、父親,修好墳頭,就在墳前,小夥子拉住妮娘,兩人雙雙跪下,朝着墳裡的母親、父親,朝着雪天,拜堂成親。妮娘拿出隨身攜帶的全部碎銀,讓小夥子去置買農具、種子,置買鍋碗瓢盆,整修草房,就在旁邊開荒種地,度起日月。第二年,她們有了女兒,就是聞見風的母親。一家三口,儘管日子清苦,可她們情深意密。不覺光陰荏苒,六七年過去了,大禍再次降臨在這個剛剛溫暖起來的家。
還是在年關臨近的隆冬時節,大雪紛飛,妮孃的丈夫、見風的外祖父去四十里外的集鎮糶賣穀子換錢,以便割上幾斤肉、買上兩條魚回來過個年。可是,雪天茫茫,雪路漫漫,走到半山腰,獨輪手推車滑下山去,跌進深谷,外祖父當即昏死,到了下半夜,被飢餓難耐、冒死離洞覓食的金錢豹吞嚥。三天後,妮娘沿路尋找,一寸一寸搜尋,只看到散了架的獨輪車和一堆白骨。妮娘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本想一頭撞死在此,與心愛之人一起到陰間再度日月,可是,天真活潑的女兒怎麼辦?爲了女兒,她要活下去。妮娘收起白骨,在他父母墳旁挖個坑,掩埋好,留了墳頭,種上三棵松柏,含着淚回到草房。妮娘白天下地,夜裡一邊紡線織布,縫縫補補,一邊教女兒識字,日子在艱難中逝去。
後來,山的西邊來了兵,駐紮了部隊。一打聽,才知道是新四軍,是爲窮人打天下的軍隊。他們時不時翻過山來幫妮娘擔水、劈柴、收割、揚場,一來二去,妮娘母女認識了好多新四軍,比親戚還客氣。再後來,妮孃家東面山頭的那一邊也來了更多的兵,一問,不是新四軍,是“國軍”。沒幾天,一九四一年一月初的一個後半夜,西山那邊、東山那頭,槍聲大作,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山村頓時變成了戰場,後來她才知道,那是“皖南事變”爆發了。妮娘母女嚇得躲到山腳下的棚子裡,眼瞧着一顆炮彈落到她們的草房頂上,茅屋頃刻間坍塌粉碎。妮娘發了瘋地跑回瓦礫堆,望着十幾年的心血和家毀於一旦,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往後她們孤女寡母怎麼活啊?天有點矇矇亮的時候,正當母女倆哭得死去活來,從西山方向跑過來一男一女兩位新四軍,男的二十二三歲,女的二十七八歲,妮娘母女認識,都到她們家來幫過忙。兩位新四軍告訴她們,“國軍”偷襲新四軍,新四軍寡不敵衆,隊伍已經打散,紛紛突圍,建議母女與他們一起走。妮娘聽從勸告,從瓦礫堆裡找出幾件舊衣服給兩位新四軍換上,推上家裡的獨輪手推車,化妝成逃難百姓,一起向東北方向突圍。四個人晝伏夜行,走走停停,約摸走出去二百里地,聞見風母親發起高熱,渾身打顫,必須找郎中吃藥,妮娘勸新四軍不要管她們,突圍要緊。兩位新四軍只得與她們母女分手。
妮娘把聞見風母親抱到獨輪車上,推到最近的村子去找郎中。夜已經深了,她們來到村口一間透着光亮的草屋,見裡面有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磨豆腐。妮娘敲開門,磨豆腐的小夥子一見情景,二話不說,很熱情地幫妮娘把聞見風母親擡進屋,放倒在稻草堆上,絞了把熱毛巾給她們檫臉,又舀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豆漿,讓她們趁熱喝。磨豆腐的小夥子讓她們在豆腐草屋裡等着,他去跟師傅講一聲,馬上去臨村請郎中。不一會,磨豆腐小夥子的師傅來了,一眼認出了妮娘是他老東家的四小姐,妮娘也覺得眼熟,仔細打量,還真是那個悶聲不大講話的聞姓長工。原來,磨豆腐小夥子的師傅是妮孃家的老長工,將近二十年前,由於妮孃的出逃,土匪縣長沒有討成他看中的三姨太,惱羞成怒,濫發淫威,誣陷妮娘父親通匪。妮娘父親明知是敲詐勒索,爲了一家老小活命,只得變賣部分田產救贖。這樣一來,家丁和長短工也大量裁減,聞姓長工辭了工,回到老家。由於在東家學得磨豆腐的好手藝,就賒賬開起豆腐作坊來。十多年前,也是一個大冷的冬天,磨豆腐的小夥子那時還是個孩子,流浪到這裡,聞師傅就收留下來,一來做幫工,二來當養子。就這樣,師徒二人以磨豆腐爲生,雖說賺不到錢討不起老婆,可相依爲命,日子總算過下來了。沒成想快二十年過後的今天遇上當年出逃的東家四小姐,看其光景,還不如自己這個原來的長工、現在的磨豆腐的,心底泛起同情心,馬上讓徒弟去請郎中,又把豆腐作坊打掃規整,騰出一邊的角落,讓老東家的四小姐母女倆住下。不過幾天,聞見風母親病情明顯好轉,妮娘對聞長工師徒千恩萬謝,就要離開。聞師傅問她們準備去哪,妮娘說地無一壟、房無半間、身無分文,只能四海爲家,乞討流浪。聞師傅勸說道,與其流浪乞討,還不如留下來幫襯,哪怕吃豆渣咽菜根也比流浪乞討、風餐露宿強。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經歷,一個大戶人家的嬌貴四小姐,落得東奔西突,當初被窮長工收留,憤恨、苦難、艱辛、悲痛、絕望,一直纏繞在身,現如今又要被自己家的長工收容,真是命運的作弄。既然聞長工師徒不嫌棄,願意收留,而眼下又流落他鄉,無路可走,無處容身,妮娘便答應了。
看看女兒快要二十歲,早已到了出嫁的年齡,與聞師傅的養子兼徒弟倒很般配,乾脆兩家人合成一家子一起過,兩老口後半生也有個依靠,雙方一拍即合。就這樣,沒有過幾天,聞師傅在集鎮上賣完豆腐,順帶割上二斤肉,買條小鰱魚,取上幾塊自己做的豆腐,妮娘做成幾樣小菜。聞師傅又請來村子裡幾個友好的鄰居,以及從前賒賬給他做本錢的東家,邀上集鎮上一塊做生意的幾個朋友等等,滿滿兩桌子人。雖然簡單簡樸,可結婚的儀式不能省免,還要苦中尋樂,祭祖、磕頭、拜堂、喝交杯和合酒,一樣都不少,婚禮辦得熱熱鬧鬧。
聞見風母親從小在妮娘身邊長大,吃慣了苦,做慣了事,自從懷孕後,一天都沒閒着歇着。小兩口結婚當年的秋冬,按時間推算,聞見風的母親知道這幾天就要分娩,但是,幹慣活兒的母親並未閒着,這天,她又帶上鐮刀、砍刀、繩索、扁擔上山割茅草、砍柴禾。臨近旁晚,挑着沉沉一擔茅草柴禾走到半路,一陣陣痛,下身淌下血水。她知道,胎兒已經臨盆,兒子就要出世。她想,這大冷的天,又在荒丘野外,又是孤身一人,怎麼着也要趕回家。可是,來不及了,陣痛讓她無法堅持。她只得就地坐下,靠在柴禾上,拔下腰間的鐮刀,褪下褲子,準備爲自己接產,迎接頑強的生命。四周空曠無人,北風呼嘯,天空又下起小雨,氣溫驟降。不一會,小生命奪門而出,滑出母體,一聲“哇!”的呼叫在荒野上空迴盪,聲音激越嘹亮,宣告他的降臨。正當她用鐮刀割斷臍帶,脫下上身的外衣包裹小生命的時刻,妮娘和見風父親找來了。目睹此情此景,妮娘不僅爲自己女兒的堅強感動,更爲這個頑強的生命激動,當即給他起了個名字:“見風”,寓意是一出生便經風見雨,兆告頑強,預示茁壯成長。按照當地稱呼的習慣,見風稱父親的養父爲“阿爹”,就是爺爺,這是理所當然的;稱母親的母親爲“妮娘”,就是奶奶。而從血統和輩分上應該叫“舅婆”(姥姥、外祖母)纔是,但在這個特殊的家裡,這樣稱呼卻更顯得親切溫馨,也是對磨豆腐師徒的一種報答。
其後幾年,大妹見雲出世了。再過兩年,二妹見雪已經在母親的肚子裡時,爺爺——“阿爹”撒手人寰,離開了他們。再過兩年,解放了,他們分到了幾畝地,日子終於好起來。再過幾年,小弟見雨出生了。
聞見風自幼聰明靈巧,記性驚人。三歲開始,妮娘和母親便教他認字寫字,只需一遍,無不記住,無一錯訛,尤其對數字和計算,反應敏感,無論誰報出一串賬目,他不用算盤,立馬報出結果,比打算盤計算的人還要快,而且從不出錯,周圍四鄰無不稱奇。再加上他長得白淨,頭大滾圓,兩眼烏黑有神,特別是耳朵,耳廓比常人大,耳垂又肥又厚,活脫脫他母親的父親(外祖父)當年的模樣,與他母親也毫無二致。所以人們說他是神童,是如來佛降世。當地一解放,妮娘就送他去公辦小學,老師一面試,直接插進三年級,一年後,又跳一級,直接上五年級。
聞見風從五六歲開始,白天就跟着父親下地幹活,扶犁、拔草、割草、拾麥穗,樣樣都幹,養雞、養羊、餵豬,什麼都懂;晚上,伴在母親和妮娘身邊推磨磨豆腐,剝豆、揀砂子。妮娘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論語》、《大學》、《左傳》、《中庸》,他就跟着讀,讀着記。雖然沒有課本,妮娘背的不完全也不一定準確,他卻字字記、句句問。父親說,要想富,必肯苦,要勤勞、耐寒暑;妮娘就告訴他這幾個字怎麼寫,是什麼意思。父親解釋勤勞的含義,說“河裡漂來成捆的鈔票,如果睡懶覺,不早起,動作慢,也被別人撿走了”;妮娘進一步說勤勞既能給人帶來財富,更能磨鍊人的意志,錘鍊人的情操。妮娘讓他記背“志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典故;父親就說做人最要緊的是骨氣、勇氣和誠實、誠懇。妮娘教他寫“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父親就說窮人翻了身,一定不能忘本,不能忘了共產黨。
如此等等。見風就在這個勤勞、誠實、講道德、明事理的家庭中逐漸長大。在他身上,在身上的每根血管裡,都流淌着勤勞、誠實、淳樸、和善的血液,秉承着勇敢、堅毅、頑強、經得起磨難的品格。到了軍校,他接受了全新的政治思想的教育,從樸素的傳統美德上升到革命的理論、革命的理想,懂得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現在,聞見風已經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戰士,正在用手中的筆與看不見的敵人作戰。通過與高塬的談心,他感悟到自己長大了,正在成熟,正在實現人生的理想和價值。
在他腦子裡,部隊的物質生活比他家裡的情況不知要優越多少倍,工作強度也比開河當挑河工輕鬆許多。最主要的,是每搜聽到一個敵臺,每抄到一份電報,都讓他興奮不已,覺得又爲黨做了一點貢獻。相反,如果哪天,甚至是哪一個小時搞不到情報,他反倒覺得自己不自在,感到內疚。尤勇和賀仕聰他們說耳機套在頭上的時間長了,頭就昏,他卻沒有這種感覺。他感覺耳朵裡的電波聲就是敵人的槍炮聲,讓他警醒、憤恨、厭惡,精神更加高度集中。現在,組織上把一個重要的監控敵人的崗哨交給他,他更是覺得責任重大,生怕敵人在他眼皮子地下溜過去,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豎起耳朵,密切監聽。
爲了早日、圓滿完成科裡交給特別機動哨的任務,他一連幾日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地在工作機房連續工作,除了偶爾去食堂吃頓飯,幾乎沒邁出過機房大門,靠啃冷饅頭充飢。熟悉和記背資料,搜索敵臺,辨別輕重緩急,做好記錄,忙得不亦樂乎。爲了覈對蔣軍全部電臺,他到每個組、每個哨位虛心地向老同志請教,把每個老同志的體會和經驗寫進《工作日誌》,銘記在心,又趁夜裡機房裡人少,一個臺一個臺地反覆聽辯,回憶老同志的介紹,比較和總結各位老同志的經驗。
經過幾天的努力,他對蔣軍所有的電臺有了比較完整的瞭解,對其中大多數電臺發報機的優劣、音質、音色,報務員發報的手法等等技術元素也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
他覺得這幾天的努力很有成績,也暗自爲自己的努力感到滿意。
高塬不是跟他說最精彩的是爲了實現理想而付出的努力嘛?回味努力,真的是回味無窮!
PT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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