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方根山的老家在湖北的一個偏僻山區,交通很不便捷,經濟條件自然不好。但他家卻很殷實富裕。說實在話,能加入我軍情報隊伍做情報員,搞偵聽或者解密破譯工作,沒有文化是不可能的。而在解放前,念過書,但凡識字多的人,其家庭條件在當地肯定是比較好的,起碼是吃穿不愁的富戶。尤其在落後的山區,學校少得可憐,不是大戶人家子弟是上起學的。而由政府開辦的“官學”更少,一個縣才攤上一二所、二三所,也是要交學費的,只有家境比較富裕的人家,才供得起孩子上學堂唸書。方根山的家庭在當年當地就是方圓一二十里有名的富戶。家裡供他在私塾和族校年了六年書,又送到縣裡的西學堂去讀書。可是,他讀了二年,到第三年,就與家裡斷了音訊。家裡不知道,他跟着來縣裡的地下共產黨員跑了,參加革命去了,而且參加的是被國民黨反動派稱之爲“共軍間諜”的工作。直到解放後的一九五O年春天,也就是離家七八年之後,他纔回去見家人。當時,正是全國各地搞土改運動的高潮時期,有些地方還沒有解放。他沒有封建時代衣錦還鄉的思想,只是覺得實在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應當回去見一見。於是,他特地換了身便裝,拎個小包裹回去了。沒有人知曉他是解放軍,加上山裡人家居住分散,也就沒有歡迎的場面。他靜悄悄地到了家。進了門,到了家他才知道,家裡已被劃爲“地主”成分。方根山心裡也有譜,按他部隊所在地的政策,他家頂多只能評爲“富農”,劃爲“地主”就有點偏了,拔高了。家裡人得知他參加瞭解放軍,是個官,又是共產黨員,讓他去跟當地政府和工作隊解釋解釋,把成分降下來,好多留幾畝山地。他卻說,正因爲是解放軍和共產黨員,更應支持地方工作,不能帶頭破壞。何況從山裡出去參加革命、現在當了軍長、師長的大幹部有的是。如果大家都去爭,地方幹部怎麼開展工作?再說了,論職務,他現在不過是個組長,級別纔是副營級。他所知道的臨近幾個縣單單師長就有六七個,軍級的也有三四位,還有兵團司令級的。去爭,只能說明你覺悟低,政策水平差。父母拿他也沒辦法,只能面對現實。因此,方根山檔案裡的家庭出身欄裡填的是“地主”。這在當時的情報局系統十分常見,非常普遍,組織上並沒有認爲出身是“資本家”、“地主”、“富農”的情報員是階級異己分子,需要清洗。因爲,他們都已經背叛了本家庭,與家庭劃清了階級界線,經受了各種考驗,徹底地站到了革命隊伍中來了。可是,就是這個家庭成分,在十多年後,給他帶來了麻煩。
方根山回到家後,父母最關心、最重視的另一件事就是他的終身大事。早在方根山還在念族校的時候,父母就給他訂了娃娃親。女孩是隔山一戶當時也算富裕的人家、後來也被劃爲“地主”成分的那家的二閨女。他父母當時認爲這是門當戶對、十分滿意的一門親事。雖然女孩不算漂亮,但長得結實,是會幹活能持家的好媳婦;二閨女上身長而下身短,那是“矮腳雞能生蛋”的身相,方家不愁斷了香火。至於年齡比他大一歲,是當地的風俗,“女大一,黃金堆屋脊”。從前人家找媳婦,尤其是大戶人家,富裕人家,有幾戶是隻看閨女長相,而不看經濟條件、家庭背景和社會地位的?誰家不指望人丁興旺、發家發財、光宗耀祖?方根山父親是獨苗,而方根山又是獨生子,因此,他父親更指望他多多繁衍子孫。現在兒子終於回來了,論年齡,早就過了當地人成婚的時間,於是,不管兒子同意不同意,有沒有意見,三下五除二,強迫兒子答應與二閨女成親,否則不讓走。解放初期,情報局系統對幹部的婚姻還沒有作出嚴格的要求。方根山迫於父母的威逼,內心又感到內疚,只好口頭上應承答應下來,心想,回到部隊再向組織上彙報請示,如果不行,再用組織決定迫使父母讓步。可是他小看了他的父親。他父親知道他這個“叛逆”兒子心口不一,否則當年不會不告而別,因此必須快刀斬亂麻,先下手爲強。他父親找來族人,把方根山捆在太師椅上,決定先“完婚”、再“成親”。就是說,先強迫兒子與二閨女“同房”,再籌備辦喜酒,免得夜長生夢。就這樣,方根山與二閨女“生米做成了熟飯”。好在回到部隊後,組織上也認可了他們的婚姻關係。二閨女確實沒有辜負公婆的期望,十分勤快,也很麻利,把家操持得條條貼貼,不需方根山擔憂,在這一點上,倒是省了方根山許多心。只是沒有“子孫滿堂”,只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女兒今年已過十歲,兒子也七歲了。
方根山來到招待所,仔細問過二閨女爲什麼沿路乞討找到部隊來。二閨女說,“前幾年開始,連年乾旱,莊稼欠收,家家缺糧,有錢也買不到糧食。政府從外地撥來本是飼料的豆餅、玉米渣救濟困難戶,僅救濟貧下中農都不夠。我們家是地主成分,我孃家也是地主,一丁點渣子都輪不上。孩子的爺爺奶奶把糧食省給孩子吃,他們自己吃野菜。但是,眼看最後一點糠皮都要吃光了,孩子爺爺奶奶就逼着我帶兩個孩子來找你,說,興許到了你這裡能保住他們的根。沒辦法,我只好來找你了。有公路的地方就搭一陣車,沒有糧票買不到食品,只好厚着臉皮伸手去討要,走了二個多月,總算找到了。”
方根山聽了沒有責怪,他也沒有理由責怪。二閨女下地能幹活,回家就燒洗,操持家務,還要服侍公婆,把兩個孩子帶大,非常不易。但是,母子三人突然來到部隊,一下子添三張嘴,怎麼供養?部隊也是有定量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敞開肚子吃飯的。來個三天五夜問題不大,部隊對臨時來隊家屬會給予照顧。但是,二閨女不是來隊探親,是來投靠的,是準備住下來不走的打算。方根山能把她孃兒仨趕走?又能往哪兒趕呢?
二閨女和兩個孩子在臨時招待所住下來已經四五天了,原來冷清的招待所一下子熱鬧起來。
樑友忙於工作,沒法回去照顧妻子,更無理由把兒子送回妻子身邊,只好把兒子暫時留在招待所,剛好跟方根山的兩個孩子做伴。
本來想走的池家聲愛人遇上方政委的老婆,有了聊天的夥伴,不感到寂寞了。而最最重要的,是方根山老婆作爲真正的“過來人”,說了許多“過來人”的經驗,她很愛聽。聽了池家聲愛人的敘說,方根山老婆傳授了夫妻生活經驗,說,“對付他們這樣心思全在工作上的男人,女人要主動,不能害羞。燈一關,就是咱女人的天下!”還如此這般教給具體辦法。池家聲愛人一一照辦,果然,池家聲與她過了兩次真正的夫妻生活了,她的心情明顯開朗起來,臉上泛起了紅潤。又過了幾天,池家聲愛人高高興興地、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樑友忙完手裡的工作,開始考慮起自己愛人和兒子的事來,更讓他放心不下卻又棘手難辦的是方根山一家的事。方根山老婆長期住在處裡的招待所吃閒飯沒活幹,方根山也供養不起,糧食問題更是無法解決,增加了方根山的後顧之憂,容易分散工作精力。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兩個孩子輟學多時了,部隊自己又沒有學校,必須及早想辦法解決。他想,先把兒子送回去,再跟愛人商量商量,讓她想想辦法,畢竟她在市委機關工作,懂政策,門路也廣一些。但是,愛人生病到今天,自己不但沒去照應,現在反而去添麻煩,愛人萬一不理睬、不答應怎麼辦?爲了工作,爲了同志們的實際困難,他下決心硬着頭皮去求愛人。
樑友一到家,讓兒子到院子裡去玩,自己脫下外衣,穿着愛人不久前剛給他織的毛衣,用報紙折個紙帽套在頭上,撣灰塵、大掃除。拖完地板又把牀單和被套拆下來,與堆在一起的衣服全都洗了。衛生工作搞完了,他立即上菜市場買了只雞,買了條桂花魚,又買了二斤雞蛋、幾樣蔬菜和一瓶紅葡萄酒。他恨不得手腳並用,一口氣快點幹完,早點去醫院把愛人接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喲,是哪位同志走錯門啦?”樑友愛人挎着上班用的包,手裡提個菜籃子,在樓下已經碰見了兒子,看見大門沒有關,一進門就沒好氣。
樑友知道愛人心裡有氣,連忙陪着笑臉從廚房走出來,“哎呀夫人,是我,你老公!”
“你認錯人了吧?”
樑友滿臉堆笑:“我正準備去醫院接你,你怎麼自己回來了?”看見愛人手裡提着菜籃子,馬上伸手去接,又補上一句:“菜我已經買了,你怎麼——,已經上班啦?”
樑友愛人依然板着臉:“你希望我一輩子躺在醫院是吧?你可以不管不問、不回家了?”
樑友一臉的歉疚:“哪裡哪裡,夫人想哪兒去了,工作實在緊張走不開。”
樑友愛人沒給面子,直接走進廚房。“今天是回來拿衣服的,還是回來洗澡的?幾點走啊?”
樑友跟在後面,“不不,不是來拿衣服的,澡嚒也洗過了,今天是送,不不,一方面送兒子回來上學,一方面是專門回來接你出院,陪你的、是陪你的。”
“誑吧你!一個電話過來,魂都沒了!”
樑友站在她身後,終於鼓起勇氣,從背後抱住她,在她頸脖上親吻。“想你了!”
“去去!爲這事回來的?我說怎麼夜裡出太陽了?去!我剛出院!”
樑友自知失言,連忙糾正:“不是那個意思!是關心你,心疼你。你不信?你沒發覺家裡變了樣?我把牀單、被套都洗了,還涼在陽臺上呢,你去看。”
“什麼?”樑友愛人慌了,“你個傻小子,發什麼神經,獻什麼殷勤啊?牀單被套我昨天剛洗過,你現在洗了,晚上蓋什麼!”
樑友真的傻了,呆在那兒。好一會,說:“要是沒蓋的,上我們部隊招待所去住一晚上。”
樑友愛人伸出手指頭在他額頭上摁了一下,“忘不了你那個部隊!”
樑友站過去幫助揀菜。“哎,夫人,說起部隊,我還真有件事求你幫忙呢。”
“剛纔怎麼說來着?回來接我出院?關心我?陪陪我?”
樑友厚着臉,“關心你是真的,求你幫忙也是真的。真的,買的這些菜總不是假的吧?”
“你是求我幫忙,堵我嘴的!”
樑友被老婆一激,語無倫次起來,覺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不覺發起誓來:“夫人,我用黨性向你保證,兩件事絕對是真的!”
樑友愛人看他着急的樣子,笑了起來,“你的黨性也太不值錢了,到處用。”
樑友咧着孩子般的笑:“真的,夫人,憑黨性,你還真的要幫這個忙。”
“說來聽聽。”
樑友把方根山老婆和孩子的事給愛人介紹了一遍,說:“夫人,你看能不能幫助給找份工作,只要解決吃飯問題,臨時工也行。還有就是兩個孩子的上學問題,也幫着想想辦法。”
他愛人轉過臉,“你趕巧了。兒子前幾天沒去學校,他們學校的校長找我找到了醫院。閒聊中她說到學校缺人手,好像是工友一類的活,像收發報紙啦,來訪登記啦,油印試卷啦,就是要求有點文化,不過只要識字就行。你們方政委家屬認字不?”
樑友喜出望外:“認字,這我問過,是地主家的女子嚒。”
“成分不行,太高了,學校恐怕不敢用。”
樑友的心一沉:“她們這樣的年紀哪有既識字有文化又是貧苦出身的嘛!再說了,是我們情報局的家屬還怕什麼?”
“就說是中農,你們部隊出份介紹信,學校不會追究的,而且一準會用,照顧軍屬嚒。”
樑友情不自禁地拍拍老婆,“還是夫人腦子活,介紹信沒問題。還有,兩個孩子的上學問題怎麼辦?”
“你呀,只懂你的情報局,滿腦子你的情報局!我不是已經回答你了嘛。”
樑友感到驚奇,“回答我什麼了?”
“方政委家屬去的是什麼單位?啊?不是學校嘛?就是咱兒子的學校呀!”
樑友拍拍自己的腦門:“喔喲,對對對,是我糊塗!這真是一石三——,嗨,比喻不當,應該是說同時解決了三大問題。”說完,樑友又從愛人身後抱住她,在她頸脖上親個不停。
“喔呵,肉麻不肉麻,別讓兒子看見了。什麼三大問題?”
樑友嘻笑:“你看啊,一,老方家屬有工作了。二呢,孩子上學問題解決了。這三呢,咱兒子有伴有人照應了,你不用每天記掛着去學校接兒子,提心吊膽過日子了。”
“哎,老樑,我怎麼聽起來你還是把包袱甩給我呀?還有,怎麼就不用我去學校接兒子啦?你去接?”
樑友說:“剛纔我還表揚你腦子靈活呢,你怎麼糊塗了?幫老方家屬解決了工作,她娘仨住哪兒?只能住咱家裡。咱家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正好給你們做個伴,相互有個照應,兒子也不用你接送,這不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嚒,”
“你這是算計好了來套我!我說今天怎麼又是洗又是買,還這麼客氣熱情,原來是來賄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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