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臨忙道:“太皇太后!端和太貴嬪剛剛小產,身子不好,恐怕不宜走動!”
朱敏立刻嗤笑一聲,道:“這種事必然是有孕過的人才能知曉的,太皇太后可別貽笑大方了!”
我卻當做未聞,斥了聲:“還不快去!”便闔了眼睛養神。
我的太陽穴突突的跳,突然玄珠將幾根冰涼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額上,輕緩的給我按摩。呂玉盈見了,忙對我道:“兒臣該死,明知母后身子不好,卻還處理不了這些事,擾的母后疲累了。”
我因爲心思沒在這裡,便只“嗯”了一聲沒說話。一時間殿內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過了一陣,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玄珠附在我耳邊道:“小姐,太貴嬪出來了。”
我緩緩睜開眼,只見她面色蒼白,被左右兩個丫頭扶着跪在了地上,語氣虛弱的道:“給太皇太后、太祖妃、太后請安。驚擾了您歇息,是妾身的罪過。無能保住皇嗣,乃罪二……請……”
“皇嗣?”我突然打斷她,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許氏,你講話前可自個兒先在心裡掂量清楚了。方纔那不慎小產夭折了的,可真是嫡親的皇嗣麼!”
許氏被嚇得當場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周圍旁人未料到有此變故,皆變了臉色。有幾個心細的已然發覺我對她的稱呼已從“太貴嬪”變成了“許氏”,便更不敢再說話了。一瞬間,大殿內變得異常寂靜,落針可聞。
良久,許氏顫巍巍道:“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我的心裡有一瞬間的鬆動。可是她做的事情也太傻了,還當別人都不知道麼?別說是我,就是旁邊的朱敏,從一開始眼神就不對,肯定是知道了什麼。
不禁對許氏冷笑:“旁人或許心裡不清楚,你難道也跟着糊塗了?”說完從玄珠手裡接過彤史,一把貫在她臉上,道,“你自己翻着看,大聲點,給哀家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來!”
許氏將簿子撿起來,一見是彤史,臉已經更白了幾分。整個人抖的篩子一般,我厲聲喝了一句:“念!”奈何她着實是怕的緊了,抖了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玄珠奉了一盞熱茶給我,我端過來喝了幾口佯裝壓了壓火氣,緩緩道:“還不從實招來,那賊子到底是誰?”
許氏跌坐在地上怔怔了半晌,方纔回過神來,公公正正對我叩了一個頭,顫抖着說:“此事與旁人無關,是嬪妾自己的罪過……”
我還未說話,旁邊朱敏已諷笑了一聲,道:“許氏可是嚇糊塗了?你如今已是這般,難道還是懵懂無知的?這事能是你一個人的罪過麼?難不成你是半男半女之身不成!”
許氏狠狠打了個冷戰,卻依舊咬緊了牙什麼都沒有說。
我見她這副樣子,心想,這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居然能讓她以死相護。可是我話都說出去了,無論如何是收不回來了。只緩和了聲音對旁人道:“哀家聽聞,昔年先帝后宮裡曾出過一件相似的事。不知當年是如何處置的?”
這事是皇家醜聞,文帝的一衆妃子恐怕是不敢輕易說什麼的。朱敏年紀也不甚大,自然也知曉的不深。我目光自一衆太祖妃臉上掃過去,終是年紀最大的莊太祖妃嘆了口氣,對我道:“太皇太后說的是。當年確是出過相似的醜聞。”
我點了點頭,緩和了面容,問道:“敢問姐姐,當年先帝是如何處置的?”
莊太祖妃看了看我,緩緩道:“三尺白綾,兩人均是賜死。”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先帝仁慈,並未殃及他二人的家人。”
我很想說:我還沒你想的那麼心狠。殺了兩個人還不夠?誅九族這種事我向來是不做的。卻只能再次慢慢點了點頭,回首深深看了許氏一眼。想是那一眼實在過於鋒利了些,許氏一口氣沒有緩上來,竟虛脫了過去。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緩慢卻威嚴的吐出了兩個字:
“傳杖!”
殿內年紀較輕的幾位俱是面孔白了一白,接着立即有太監唱喝了出去。“傳杖”二字驚破了原本寧靜的後宮,層層疊疊的傳揚開來。不過片刻工夫,兩個太監便過來回話,道:“太皇太后金安!敢問太皇太后,是否將許氏拖走行刑?”
我只看着飄飄浮浮的茶葉,淡淡道:“就在這殿門口行刑,讓衆太妃、太祖妃都看清楚,污穢皇家血脈的下場是什麼。”
那行刑的太監立即道:“領旨!”又問,“太皇太后,打多少?”
我依舊是淡淡的神情,道:“打到哀家說停爲止。”
兩個太監對視一眼,再不敢說話,叩頭領旨後立刻將許氏拖了出去。許氏已被人掐了人中弄的醒轉了過來,如此一見這個陣仗,立即嚇得殺豬般尖叫了起來,破口大罵道:“慕容以安!你不得好死!當初你讓我進宮做太貴嬪,我就說不!你偏說自己憐惜我!偏要讓我進宮!慕容以安,你害死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被她這一叫嚇了一跳。
我很無辜,我很鬱悶。
我當時讓她進宮做太貴嬪,是真的想着她年紀輕輕,別誤了一生啊。我這麼想,我也沒錯啊。合着你當時確實沒告訴我你懷孕了不是?你要是早跟我說,我早就放你走了。
手裡一抖,茶水便潑灑了出來少許,落在我的手背上,立刻燙紅了一片。玄珠一面讓崔臨來瞧,一面已岌岌對小太監道:“將她的嘴塞起來!如此污穢的言語也要讓太皇太后聽到麼!”
許氏的嘴立刻被人拿了一團布塞住,只餘悶哼的聲音不絕於耳。兩個小太監見我動了怒,手下不敢留情,一下接一下的打在許氏身上,不多時便見了血。再打了半盞茶的時間,許氏兩眼一翻身子軟了下去,不知是昏了還是已經氣絕。
小太監手下頓了頓,收了杖,遲疑的看向我。我低頭看着崔臨在我手上上藥,一面低低的“嗯?”了一聲。
殿外兩人一驚,立刻又拿起廷杖,轉手繼續打了起來。又打了十餘杖,我方纔開口道:“停。”
再也無人敢言語一聲。我吩咐崔臨道:“去瞧瞧她。”
崔臨領命而去,蹲在許氏身旁檢視了片刻,回到殿中跪倒對我道:“回太皇太后,許氏身骨斷了幾處……已然氣絕。”
我心裡狠狠抖了一抖,喝了口熱茶壓驚,深吸口氣道:“取玉牒宗譜,將許氏除名,丟至亂葬崗。綠霓殿上下奴才,知情不報,全部罰去永巷。”說完看向玉芬,“玉芬留在哀家身邊奉茶。”
玉芬的眼中頓時現了光芒,對我拜倒謝恩。我正色對衆人道:“今日之事,既有先帝做的先例擺在這裡,便也算不得哀家心狠。哀家一個婦道人家,不曉得政事,卻也知道皇家血脈不容玷污的道理。在座各位皆是比哀家年長的,想必也深諳其中緣由,無需哀家多言。若日後再有這種事傳到哀家耳朵裡,你們便莫怪哀家不留情面了!”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玄珠聽着,已對着我撇了撇嘴,意思是:聽得我牙都酸了!
我也撇了撇嘴,意思是:你以爲我喜歡這樣?
我倆撇嘴撇的歡快,衆人卻已紛紛離席下拜,口中說着“謹遵太皇太后教誨。”
我眼睛掃了一眼堂下,吩咐了起身。又嘆了口氣,與其餘衆人道:“夜深了,哀家也乏了。各位也都回去歇了吧。”
其餘人哪敢再多說什麼,都恭恭敬敬再次對我行禮恭送。我手握着龍頭柺杖走出去的時候,細小的雨絲被風揚起來,撲在我的臉上。風雨欲來,我心裡哀哀的想。這就是皇家。
這就是我將要終老一生的地方了。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總覺得許氏哀嚎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不禁在心裡默唸道:“許氏,你別嚎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命,活該你自己正好撞到槍口上。不過你以後會明白我的好的,也就別怪我了。”
直到天都亮了才淺淺的睡過去。那一覺我睡了不是很久,卻夢到了很多事。
那是我剛接到聖旨的時候的事。
聖旨發到慕容府上的時候,我們闔府上下都愣在那裡反應不過來。那時我剛剛過了十六歲的生辰,正是青春年少,風華正茂,貌似潘安,安至若素……
咳咳。
我確實沒有安之若素。
總之那時我剛剛及笄成人。可是皇昭卻已經是一個四十四歲的半老頭子了,當我父親都綽綽有餘。我哭的稀里嘩啦,一直拉着玄珠的袖子說:“你瞧我怎麼這麼命苦,你說他怎麼就看上了我?我沒多漂亮啊我,我怎麼這麼倒黴啊我……你說,我要是把自己給毀容了,這聖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數?”
哥哥卻在旁邊咳了咳,說:“安子,你不要這樣。”
我泫然的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哥哥,你說我怎麼這麼命苦,你說他怎麼就看上了我?我沒多漂亮啊我,我怎麼這麼倒黴啊我……你說,我要是把自己給毀容了,這聖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數?”
哥哥分外挫敗的扯了自己的袖子回了書房。
我曾經無數次的想,爲什麼皇昭會選了我?難道只是因爲我的父親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他就要將我帶到宮裡做人質麼?
皇昭特許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來的時候,只是幾月未見,他卻像是徒然間蒼老了十幾歲,頭髮都變得花白。我穿着茜素紅的嫁衣站在孃的牌位前拜別的時候,爹爹手握着茶盞,一直在抖。眼淚蓄滿了整個眼睛。
他緊緊抱着我,說:“皇宮是一個吃人的地方,爹爹不求你顯貴,只願你平安喜樂。”然後他將一直戴在手上幾十年的一串佛珠摘下來放在了我手心裡。
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每當歷經苦楚,就會摩挲起佛珠。直到很久之後的後來,當我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幸福,方纔懂得,父親當初的願望,原來是那麼的難以實現的。
可是當時我只是扯了父親的袖子在手,含着淚說:“爹爹,你說,咱能跟皇上商量商量,讓哥哥進宮裡做人質不?”
哥哥在旁邊鐵青了臉色,看着我說:“你是想怎樣,讓皇上變成個斷袖?”
我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或許你也能做個公公。”
聖旨上,皇昭封我爲正二品昭儀,封號“宛”。這對於一個初入皇宮的女人來說是無上的榮耀。我帶着這份榮耀來到皇宮,卻在第一個晚上就明白了什麼纔是真正的皇宮。
那一晚,皇昭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安子。如果你可以安分些,你想要什麼,告訴朕,朕都可以給你。”
安子是我的小名,往常只有父母哥哥們纔會這樣喚我,旁人都不會知道。我很奇怪的看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知道這個名字的。可是迴應我的,只有他的一個背影。
那一晚,皇昭穿着明黃色的內服和衣而睡,背對着我躺在牀上,睡得安穩。我卻穿着大紅色得嫁衣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手裡捧着那一杯合巹酒,一直坐到了天亮。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想,卻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爲什麼。他給我這麼榮耀的身份,將我帶進宮,卻在第一天晚上告訴我這樣一個事實:我娶你,可我永遠不會愛你。我一直想,到底是爲什麼。若說爲了人質威脅我的父親,那麼大可不必。父親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這個大將軍的位置遲早要讓出來。
皇昭的原配妻子、曾經的皇后,在十一年前薨了。皇昭重情,再也沒有立過皇后,因此後位空懸。
皇昭被小太監叫起的敲門聲喚醒的時候,看到我一個人坐着,卻沒有任何的驚訝。
我開口,用有些微微沙啞的聲音對他說:“我要做皇貴妃。”
那個時候我們兩個對視了半晌。我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他。半晌後,皇昭的脣角挑起了一個微微的笑容,像是瞭然於心的樣子,對我說:“安子。朕果真沒有看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