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離別故意遲疑了片刻,方纔說道:“這是我的客人。”
哈勒楞聞聽此言,已經在心中認定這個中原人就是遼東趙政的密使,心中有了思量,他是主戰一派,自是不願主和派的算計得逞,中原人擅長花言巧語,若是讓這個使者見到老汗,說動了老汗,再加上今年的戰事不順,只怕主和一派就要得意起來,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可他也不能直接阻攔,因爲老汗允許臣子們意見不合,卻不允許臣子們爲了爭執而貽誤國事,若有觸犯之人,通通嚴懲不貸,如果他真這麼做了,就算他是老汗信任的心腹,也要受到嚴厲責罰。
不過既然月離別沒有直接點明此人的身份,哈勒楞也樂得裝傻,仍是維持着自己的莽夫人設,粗聲粗氣道:“客人?我看是中原人派來的奸細纔對。”
恐怕哈勒楞自己都沒有想到,他這隨口一言,卻是歪打正着。
都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月離別雖然臉上不顯,但還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卻是坦坦蕩蕩,沒有絲毫心虛,反而是扯了扯嘴角,似是極爲不屑。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月離別也對這個秦公子有幾分瞭解,是傲氣之人,不過不是那種將傲氣放在臉上的人,反而是那種傲氣浸到了骨子,面子上處處恭敬有禮,從不顯露半分,可在心底裡卻是俯視着旁人,就如大人看孩童一般,並不一般見識。此時秦公子這般姿態,自然是故意做給哈勒楞看的。
三人都是人精,一個裝作傲慢的中原使者,一個裝作有勇無謀的莽夫,還有一個裝作一心爲了老汗使命的王庭貴女,上演了一出好戲。
哈勒楞看到李玄都的不屑,半分真怒半分做戲,大喝道:“卑鄙無恥的中原人,你是在挑釁‘怒熊’嗎?”
在王庭,諸王和那顏們私下都將哈勒楞稱作“瘋狗”,但明面上卻是送了他一個威武響亮的稱號:“怒熊”。哈勒楞以此爲榮,並常常以此自稱。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
哈勒楞本就有借題發揮之意,現在已經有了主意,明面上公開阻攔中原使者不行,但是他在“激怒”之下,不小心傷了中原使者,甚至是把他打死,那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畢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沒有腦子且衝動易怒的莽夫,更是一條咬到人就不鬆口的瘋狗,莽夫怎麼會考慮那麼多呢?無心之過,就算是老汗,也不會責罰他太多,至多就是一個魯莽的罪過,這個罪過,他還承擔得起。
李玄都也是失算,他沒有“他心通”,不知道這個哈勒楞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物,更不會想到哈勒楞已經存了取他性命的意思。他只是在模仿曾經見過的一些世家公子人物,有能力也有傲氣,略顯稚嫩,這樣便能引得旁人輕視於他,好讓他有機會暗中動作。如果他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使得王庭的權貴們太過重視他,目光一直關注在他的身上,反而不美。
李玄都用不太純熟的金帳語說道:“不敢。我是來做客的,不是來爭強鬥勝的。”
哈勒楞聽到李玄都如此說,心中生出幾分輕視,若是其他時候,他纔不會與這種懦夫計較,可此人既然是中原來的使者,卻是不能就此放過他,哈勒楞不屑道:“你不僅挑釁‘怒熊’,還妄想欺騙‘怒熊’?你算是男人嗎?”
李玄都絲毫不爲所動,說道:“難道閣下想要驗證一下嗎?”
哈勒楞大笑一聲:“那我就驗證一下。”
話音落下,這位王庭都尉已經出手,蒲扇一般的手掌帶着劇烈的破空風聲向李玄都的腰帶抓來。
哈勒楞天生神力,還是孩童時就有抱丹境的實力,隨着年齡增加,實力也不斷攀升,少年時代的哈勒楞,已經有先天境的實力,否則也不會被老汗看中。待到成年,哈勒楞不靠修煉氣機,也不像薩滿那樣通過冥想壯大神魂,僅僅是憑藉一身蠻力,就能與歸真境的高手媲美,這麼多年的沙場廝殺下來,磨礪體魄和氣力,已經有歸真境八重樓的實力,再加上多年沙場廝殺磨鍊出的精湛武技,使其完全可以與整日養尊處優的歸真境九重樓高手一戰。
哈勒楞心思細膩,看似出手迅猛,實則留有餘勁,只不過見這小子無動於衷,他便不再客氣,瞬間使出了九成氣力。剩下的最後一成是因爲他多年沙場廝殺的經驗,總要留上一分力氣應對變故。
哈勒楞的手掌剛要觸及李玄都的腰帶,他就臉色微變,瞳孔急劇收縮,從戰場上鍛煉出的敏銳直覺,讓他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李玄都看似輕描淡寫地伸出一隻手掌,死死握住哈勒楞的手腕,使其無法再前進半步。
哈勒楞既驚且怒,他一向以氣力見長,卻被旁人拿住了手腕,無異於劍神被人用劍打敗,使得哈勒楞心頭升起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怒喝一聲,強行掙脫開來,身形扭轉,以腰腹的力量帶動臂膀,再以臂膀揮出一拳,拳勢破空,竟是產生了氣爆之聲,拳頭所過之處,出現道道真空帶來的波紋。
李玄都五指伸開,好似小孩子玩剪刀石頭布,李玄都本就五指修長,可遇到哈勒楞的巨大拳頭,也不能盡數包住,只能勉強以五指扣住掌骨,然後手腕向後一縮,繼而手肘彎曲,勉強卸力,可還是不住向後退去,似乎抵擋不住哈勒楞這一拳中的巨大力道。
月離別挑了下眉頭。雖然她修爲不高,但她知道比較,冒乞同樣是怯薛軍出身,若論實力,還要比哈勒楞強出稍許,這樣的人物對上這位秦公子都沒能堅持多久,月離別纔不相信哈勒楞此時佔了上風,無非是秦公子不願意暴露實力,用中原人的話來說,叫做“藏拙”。
哈勒楞在一時衝動之後,就發覺不對了。
他這一拳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不受力,說明眼前這小子不是善茬,說不得也是中原人口中的歸真境界。
哈勒楞心中凝重,面上卻是做戲做全套,獰笑一聲之後,怒喝如雷,鐵了心要一拳把這小子壓死,略顯黝黑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潮紅之色,已經用出了全力。
李玄都看似擋不住哈勒楞的磅礴巨力,不住後退,雙腳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個個腳窩,可始終不曾真正被哈勒楞的巨力壓倒,讓哈勒楞感覺自己只差一線就能把這小子打死,可這一線卻彷彿太陽下沉的地平線,永遠是看得見摸不着。
哈勒楞臉上的潮紅之色漸漸變爲病態的暗紅之色,李玄都看起來也是臉色蒼白,甚至在額頭上有冷汗滲出,可還是在勉力支撐。
月離別的嘴角微微翹起,沒想到這位秦公子做戲的本事真是不賴,在激戰之餘還能運功逼出冷汗,可見其遊刃有餘。雖然她受制於李玄都,但哈勒楞顯然也沒在李玄都的手下討到好去,月離別自然是幸災樂禍,原本存於心頭的一股鬱氣也散去不少。
就在這時,李玄都身形向後滑出一步,使出神霄宗的“無極勁”,搭配“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一個“擠”字訣粘連粘隨,橫勁發出。哈勒楞身不由主的向前一衝,跨出三步,方始站定。
李玄都則趁此時機向後躍出,與哈勒楞拉開距離,氣喘吁吁。
在周圍的怯薛軍士兵看來,這個年輕人雖然勉強接下了都尉的一拳,但也不過是僥倖而已,此時已經是如此狼狽,必然接不下第二拳。
唯有哈勒楞滿心凝重,望向李玄都時,已經不見半分輕視,只剩下打量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