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府,這是一座很意思的城池,這是一座連通南北的城池,這也是一座繁華不遜於帝京的城池。
有道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建城近兩千餘年,是爲六朝古都,十朝都會,數次庇佑中原正朔傳承,又有天下文樞之稱。
金陵府有貴氣,有脂粉氣,有英雄氣。
矛盾卻不衝突。
金陵府幾經戰火洗禮,亂世將軍。太平盛世,又像一位雍容貴婦,慵懶地臥在大江之畔,嫵媚天成。這就是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販夫走卒皆有六朝煙水氣的金陵府。
臨近年關,一場大雪飄飄搖而至。草原人畏雪如災,謂之白災,中原人卻要道一聲“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是個好年景,收成好了,無論是朝廷還是百姓,都能度日。因爲這場雪的緣故,運河上又是一片繁忙景象,大運河只有一條,從江南運往帝京的漕糧和漕銀都要在這幾天搶運完畢,否則便是耽擱了差使,所以偌大一條運河,盡是北去之船。若想租船南下,卻是不易。
在這個時候,海運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一條大船從幽州出發,經北海,過東海,乘風順水,只用了十天的時間便抵達了金陵府的海港碼頭。
此時大雪漫天彌海,許多海船都停在港口之中,這條船到那條船一丈遠便瞧不清對方的情形,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巨大黑影駛來,尋常海運船隻與之相比,小巫見大巫。
突然海面上響起了巨響的銃炮聲,雪霧雖濃還是能看見好大一團的火光在海面上方閃亮。緊接着,已經可以隱約看清這艘大船的相貌,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長有近四十丈,闊約二十丈,張十二道帆,可容納近千人,體勢巍然,巨無以敵。除此之外,船上還配備了三十六門火炮,每門火炮重萬斤,紅銅所鑄,容彈子二十四斤,射程可達五里之遠。若是遭遇海戰,當真是所向披靡。
有見識的海客已經認出了這艘船,紛紛道:“寶船!”
當年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前往婆娑州,所乘之船就是寶船,盡顯天朝上邦的威嚴尊榮。只是隨着後來朝廷實行禁海,興盛一時的寶船紛紛廢棄,只有清微宗、補天宗、慈航宗等宗門中還存有許多,只是等閒也不會動用。
果不其然,船上已經升起了燈籠,一盞燈籠上映着:“補天宗”!一盞燈籠上映着:“秦”!
海客們未必是江湖人,但走慣了海路,要在海上討飯吃,總繞不過北海補天宗、東海清微宗和南海慈航宗,對於這三宗底細都知之甚詳,能乘坐寶船出行之人,必然是補天宗中的大人物,可又掛了秦家的名號,難道是“天刀”秦清親臨金陵府?如今已經有風聲傳出,說是三宗聯姻,以後北海、南海、東海連爲一體,都是一家人,難不成是秦大老爺來接親了?
金陵府有兩大豪閥世家,一者爲錢家,掌握漕運,與太平宗交好。一者爲蘇家,家族重心偏向海運,與慈航宗關係密切。早在明雍三年,蘇家就在此地修建了碼頭,到了穆宗年間,在張肅卿的主張之下,短暫開放海禁,每年在這裡靠岸起航的海船就有萬餘艘。
年近歲末,大雪早至,因爲漕運擁堵的緣故,許多船隻就轉爲海運,碼頭人流交織,極是熱鬧。但就在此時,碼頭上的衆人都被驅散,擠靠在碼頭兩邊的岸上,碼頭被空了出來,戒備森嚴,井然有序。
敢在金陵府如此行事的,不是早已名存實亡的總督衙門,也不是織造局,而是世家豪族。
一隊身着厚實冬裝的家丁腰間挎刀,從河岸邊沿石階到碼頭頂端分兩列,直立在紛紛飄灑的雪花中。
然後有幾輛華貴馬車緩緩行來,走在最前面的馬車上同樣掛着燈籠,卻是一個大大的“蘇”字,在金陵府中僅次於錢家的“蘇”,在最後還有一輛略微拉開些許距離的馬車,掛着“錢”字燈籠。遠遠圍觀的人都明白了,這是擺出了迎客的陣仗,是以蘇家爲主,錢家作陪,來客自然是秦家中人了。
馬車緩緩停下,從中走出兩名絕色女子,都是披着沒有雜色的白狐皮斗篷,斗篷上有連體兜帽,還有隨從舉着油紙雪傘擋雪。
兩名女子站定之後,望着海面上的寶船慢慢靠向碼頭,此時便可以看到在船頭上同樣立着一名女子,披着大氅。
這三名女子分別是蘇雲媗、錢錦兒和秦素。
在李玄都交代秦素要去見一見蘇雲媗之後,秦素就開始安排動身南下的相關事宜,本來她打算等到年後開春再行動,卻沒想到正一宗的局勢變化竟是如此之快,所以秦素得了消息之後,改變計劃,給蘇雲媗修書一封,立刻動身南下。
以秦素的性情而言,是不願意如此招搖的,不過李玄都的用意是照拂顏飛卿,關鍵在於要做出姿態。姿態是做給別人看的,當然排場越大越好,要讓人家知道才行,否則秦素一個人偷偷摸摸來見顏飛卿和蘇雲媗,正一宗的張氏族人還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沒什麼意思了。現在秦素乘坐寶船來到金陵府,就是要讓正一宗中反對顏飛卿的人知道,她和李玄都是支持顏飛卿的,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兩人背後還要牽扯到補天宗和清微宗,饒是正一宗,也要掂量一下。
至於蘇雲媗和她身後的慈航宗,也樂得如此。不管怎麼說,顏飛卿是蘇雲媗的道侶,也是慈航宗的女婿,如今顏飛卿遭難,慈航宗可沒合適人選再去嫁給張靜沉,只有一個白繡裳,總不能一女侍二夫。慈航宗丟不起這個臉,如果慈航宗要靠嫁女兒才能立足江湖,那與牝女宗又有何異?
從這一點上來說,張靜修廢黜顏飛卿宗主之位,也有以退爲進的意思。
秦素下船之後,身後跟着同樣是女子身份的秦不二。如今世道,禮教大防,雖說江湖中人不甚在意,但也不能全然不守。秦素身爲女子,是不好單獨去見顏飛卿的,所以她名義上還是去見蘇雲媗,蘇雲媗專門請了錢錦兒作陪,也是有這方面的考慮。至於理由,是現成的,如今講究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蘇雲媗是白繡裳的弟子,等同半個女兒,而白繡裳馬上要做秦素的繼母,從這一點上來說,兩人倒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姐妹見面,一衆女子相聚,誰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四名女子相互寒暄之後,蘇雲媗笑道:“女菀已經到了,由雲姣作陪,白絹和女菀能有這份心意,雲媗先行謝過。”
說罷,蘇雲媗朝秦素鄭重行了一禮。
秦素趕忙把她扶住,“不敢當靄筠如此,你我姐妹,紫府又與顏真人交好,我們……也算是通家之好,何必見外。”
女菀是玉清寧的表字,秦素聽到之後,雖然面上不顯,但是心中還是有些異樣,因爲她事先並未與玉清寧通氣,所以冒出一個念頭:“紫府想到了這一點,女菀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們卻是心有靈犀了。”
雖說兩人是閨中密友,可涉及到了身邊人,饒是秦素這種淡泊舒朗的性子,也有些不自在。不過這都是情理之中,能自在了纔是奇怪,真要說起來,秦素也知道自己的缺點,不喜俗務,過於出世,性子散漫,麪皮又薄,除了家世顯赫之外,實在算不上賢內助的好人選,雖然她信得過李玄都,但不意味着她就能徹底心安理得。有道是最難消受美人恩,若是一個極爲優秀出彩的女子要非你不嫁,幾個男人能把持得住?說起來,玉清寧與李玄都的淵源比她可要早多了,說句誅心之言,當年若不是有一個張白月,兩人未必不能有一段緣分。
秦素想着這些,就聽蘇雲媗說道:“既然說到了這裡,還要恭喜白絹與紫府的定親之喜。”
秦素立時回過神來,不由暗笑自己的患得患失,兩人都已經定親,成親也是不遠,還擔心什麼,李玄都遠赴金帳,她卻在這裡小肚雞腸,實是不該。
然後她在心中默默向李玄都合十賠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玄哥哥勿怪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