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與李玄都相對而坐,說道:“談不上什麼博聞廣見,我這次邀請使者前來,是想要與使者討論關於長生一事的種種。”
李玄都道:“以我們中原的標準來看,國師已經是長生境界,可稱地仙,晚輩相距此等境界甚遠,如何能與國師討論?”
“這句話不對。”國師說道:“你們中原的儒門聖人曾經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教導弟子要學會不恥下問,我覺得這位聖人說的很有道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總有不如別人的地方。”
聽得國師如此說,李玄都也不再推辭,道:“不知國師想要問什麼?”
國師說道:“想來使者已經知曉,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是我在爲老汗續命,我由此產生種種疑惑,我們所修煉的這些法門根本源頭是什麼,或者說,我們所走的這條長生之路,在自己腳下與在別人腳下有什麼區別?”
李玄都沉思片刻,說道:“若論境界修爲,晚輩自是不如前輩,但晚輩勝在有諸多前人積累之經驗,也許能勉強回答國師的疑問。”
國師點點頭。
李玄都說道:“在中原有武夫和方士的區別,兩者不同之處在於武夫注重體魄,注重體魄之人,氣血旺盛如大妖巨獸,方士側重神魂,可神魂出遊如鬼魂神明,從這一點上來說,國師應該屬於方士。但兩者又有共通之處,那就是同樣注重氣機修煉。什麼是氣機修煉?我不知應該如何形容方士,我是武夫,就以武夫舉例。純粹的武夫又被稱爲人仙之道,在此道初期,要大量進食,甚至是一日九餐,日啖三牛,後期可以吞食各種異獸的血肉,吸納血氣化爲己用,壯大自身體魄氣血,繼而煉精化氣。只是到了如今,異獸漸少,難以尋覓,所以純粹武夫變得少之又少。通常意義上的武夫實則是純粹武夫的另一條出路,既然找不到異獸相食,那就直接吞食天地元氣,省卻了煉精化氣的步驟,直接將外部的天地元氣煉化成自身體內氣機,再以氣機充斥體魄,淬鍊自身。從這一點上來說,武夫的氣血體魄自是遠不如純粹武夫。”
國師陷入沉思之中,說道:“按照使者所說,武夫和純粹武夫區別在於一個先後,一個先煉體再煉氣,一個先煉氣再煉體。其實在多年前,金帳中也有許多使者所說的純粹武夫,氣血旺盛,血肉凝練,食量恐怖,就算遭受重傷,也只要進食和沉睡即可。在我看來,他們與其說進食,倒不如說在直接吸取別人的生命力來壯大自己的生命力,只是最近這些年來,這類人越來越少,原來是這等緣故。”
李玄都說道:“不過邪道祖師也曾提出一個觀點,如果將天地視爲一人,那麼以天地元氣爲食的煉氣之士,實則就是人體內的寄生小蟲,靠吸人精血爲生。蟲子小時,對於人體沒有太大傷害,兩者還能共存,可如果蟲子太大,吸血太多,就會影響到人體,人體便會做出反應,滅去體內的蟲子,也就是天劫,所以強大的蟲子在這個時候就要離開人體,即是飛昇。”
國師笑道:“我曾經研究過中原的各家學說,也包括道門內部南華真人與楊朱的分歧,以及由兩人分別衍生出如今的正邪兩道。我信奉長生天,在我看來,與天道最爲相近的就是道門了。”
李玄都正色道:“願聞國師見解。”
國師說道:“諸子百家,其中最爲顯赫的不過是道家、儒家、法家、墨家、兵家、縱橫家。在我看來,這幾家的不同之處在於視角。儒家是貴族看待天下,所以儒家強調一個‘禮’字,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只有糧食充足了才能知道禮節,中原種地的百姓也好,草原放牧的牧民也罷,他們的口糧充足嗎?如果生存不能保證,那麼還談什麼禮節?所以儒家不是普通人的儒家,是貴族的儒家。而貴族們如何對待天下?儒家聖人又提出了一個‘仁’字,繼而亞聖又加上了一個‘義’字,及至後來,又有‘理’字和‘心’字,但無論怎麼說,這些都是對貴族的要求,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也就是士紳、讀書人一類。”
“法家很好,老汗非常喜歡法家,因爲法家是從帝王的視角去看待天下,所以法家和儒家有些相似,它們兩者同屬於統治者,又有很大不同,分別屬於統治者內部的皇帝和貴族。中原有外儒內法,儒家提倡的‘禮’是一種規矩,而法家提倡的‘法’也是一種規矩,法並非某部法典,而是一種有功則賞有過則罰的手段,以此來貫徹帝王的意志,所以歷代帝王偏愛法家,法家始終不曾消亡。”
“儒家也好,法家也罷,代表的都是統治者,有沒有代表普通人的學說?我認爲有,就是墨家,所以纔會有儒墨之爭,貴族和普通人怎麼能平等相處?墨家更像一個工匠,在中原有一個宗門,叫做太平宗,擅長機關之術,機關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精密,是相互合作,我在年輕時曾經去過中原,見過中原的水車、風車,其實這些也算是一些簡單的機關,使用這些機關的關鍵是什麼?不是好看,而是實用,實用一定在好看之前。機關本身的意義就是改變自身的處境,如果天氣乾旱,有人會向龍王求雨,但墨家卻是修建水渠來改變乾旱的困境。所以墨家主張‘禮’從簡,更不信天命鬼神。”
“兵家就更簡單了,就是從將軍的視角看待天下,所以兵家常常與儒家混雜在一起,因爲將軍多是貴族,當然也有不同,兵家不講究‘仁’,它講究的是如何動員兵力,如何攻城掠地,兵家是不可或缺的,但也始終不能主導天下。”
“縱橫家就是一羣說客、投機之人,也有帝王善用此道,就是通過各種手段使得各方處於一種平衡之中,然後尋求人性的弱點,扶弱抑強,從中謀利。”
“最後就是道家了,爲什麼我最喜歡道家,因爲道家超脫了人的範疇。不管是帝王、貴族、將軍,還是工匠、說客,都在人的範疇,而道家卻能跳出去,難能可貴。儒家有聖人和亞聖,道家有太上和南華,太上是站在天道的視角去看天下,所以將人道的不足看得一清二楚,太上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天道是什麼?天道就是日月更替、春去秋來的規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天之道是平均,用多餘的去彌補不足的,而人道卻是用不足的去奉養多餘的,也就是用百姓來奉養貴族,百姓已經貧苦,卻還要奉養富足的貴族,這就是人道。所以人道不能長久,天道才能永恆。這也是不管儒家怎麼修修補補,總要天下大亂的原因,如今中原大亂,未嘗不是天道對於人道的修正。南華在《南華經》中講述過一個故事,大概意思是說:‘有個國家在蝸牛的左角,名字叫觸氏,有個國家在蝸牛的右角,名字叫蠻氏,正相互爲爭奪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屍體數也數不清,追趕打敗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纔撤兵而回。’如果長生天來看人間紛爭,大魏與觸氏何異?金帳與蠻氏何異?”
李玄都曾經在萬象學宮聽司空大祭酒以儒家觀點說國家興亡,如今再聽金帳國師以道家觀點來說,截然不同,大受脾益,誠心說道:“國師學究天人,晚輩受教。只是人終究是人,而不是天地神明,所謂物傷其類,天地可以不在乎千千萬萬人之死,因爲並非同類,但人不能不在乎。”
國師說道:“正因爲如此,我們纔要求長生,最終超脫而去。”
李玄都說道:“既然如此,國師又何必爲老汗續命?”
國師搖頭道:“求超脫,即是未能超脫。若已超脫,何必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