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幸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們太平宗和正一宗乃是累世的交情,張宗主剛剛就任正一宗宗主之位,出訪本宗,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若是新任宗主在江湖上名聲不顯,那也就罷了,可張宗主成名多年,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前輩高人,何必多此一舉?”
“代宗主此言差矣。”沈無幸面上雖然恭敬,但言語之間卻並非如此,“張宗主畢竟在鎮魔臺上多年,久未踏足江湖,江湖中人久聞其名卻不見其人,如今重出江湖,自然要與江湖上的朋友親近一二。”
“有理。”李玄都點點頭,並不否認這個說法,“不過張宗主爲何獨獨來我太平宗?雖然正道十二宗同氣連枝,但也有遠近之分,就算血親之間還有親疏之別,更何況是宗門。與正一宗關係最爲密切的是慈航宗、玄女宗,此二宗距離正一宗的路途也是最近,不知張宗主可曾拜訪此二宗?”
沈無幸臉色微微一僵,“興許已經去過了吧。”
“興許?”李玄都嗤笑一聲。
沈無幸無辜道:“我又不是正一宗之人,代宗主何以問我?”
李玄都笑了笑,“沈師弟方纔開口閉口都是張宗主如何,我還以爲沈師弟想要改投正一宗門下。”
沈無幸勃然變色,“代宗主此言何意?張宗主到訪,我恪守待客之道,聖人有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熱情一些,有什麼不對?我沈無幸生是太平宗的人,死是太平宗的死人,說句不敬之言,我沈無幸入太平宗的時間比代宗主早了許多,反倒是代宗主,出身清微宗,與大天師交往密切,不過是初入太平宗不久。這話,恐怕還輪不到代宗主來說!”
此言一出,衆人盡皆色變,陸夫人直接開口斥道:“沈無幸,安敢對宗主無禮?”
唯有李玄都臉色不變,擺了擺手,示意陸夫人稍安勿躁,對沈無幸說道:“沈師弟,你雖然比我入宗時間更早,但在宗內並未擔任實職,非是長老,也不是長輩,我能否說這話,也不該你來評判。陸師姐,頂撞宗主是何等罪過,權且記下,待會兒告知沈大長老,讓他處置。”
陸夫人沉聲應下。
沈無幸沉默了少頃,緩緩開口道:“方纔無幸在一時激憤之下,言語不當,失禮之處,還望代宗主海涵。只是代宗主也不應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污衊於我。”
“污衊。”李玄都輕輕笑了一聲,“那我問你,張靜沉張宗主到訪太平宗時,我並不在宗內,也未定下歸期,他是拜訪哪位朋友?”
沈無幸又是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回代宗主,張宗主早年時與本宗的幾位長輩也是有交情的。”
李玄都看了眼陸夫人,陸夫人也望着李玄都,李玄都示意陸夫人開口。
陸夫人道:“我嫁入沈家也有些年頭了,入宗的時間比你更早,倒是不知道還有這等往事,該不會是令尊吧?”
沈無幸聽到這話後身子一顫,倏地擡頭望向陸夫人,聲音中有了幾分驚惶,“代宗主,我不知、不知陸師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玄都沒有回答他,又望了陸夫人一眼。
陸夫人冷冷道:“什麼意思?天知地知,你自己心裡清楚。”
沈無幸笑容僵硬,“我清楚什麼?陸師姐有什麼話,不妨明說就是,何必拐彎抹角。”
陸夫人不說話了,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揮了下手,陸夫人立刻向周圍侍立的幾名侍女道:“這裡沒你們的事情了。”
“是。”幾名侍女徐徐退了出去,連同殿外的幾個侍女也一起退下。
李玄都站起身,越過沈無幸,走到殿門處,望着門外天空,背對着沈無幸說道:“其實我也不喜歡拐彎抹角,那我就明說了,張靜沉此人,驅逐顏真人,貶斥蘇夫人,這兩位都是我的知交好友,當日在北邙山剷除太陰屍,便是我們三人聯手。張靜沉又曾對秦宗主無禮,依仗身份,狂悖自大,目中無人,他來拜訪太平宗,到底打量了什麼主意,你難道不清楚嗎?”
李玄都說的是那日正一宗之事,當日徐無鬼率衆而來,李玄都、秦素、顏飛卿、蘇雲媗四人爲了抵禦邪道中人,各自盡心盡力,顏飛卿甚至爲此被地師所傷,結果卻是張靜沉將蘇雲媗和秦素趕出萬法宗壇,又使顏飛卿丟掉了宗主之位,現在還要來插手太平宗,如此種種累加起來,李玄都焉能不怒。
隨着李玄都話音落下,外面竟是颳起了大風,挾着尖厲的呼嘯聲從極遠的天邊和四面八方刮進了天機殿的大門,殿門兩側的帳幔被吹得飄搖不定。
殿外,風雲變化,只見太平山上方的雲海好似滾滾沸水,翻騰不休。
呼嘯風聲中,李玄都繼續說道:“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給了我,我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就要儘自己的職責,不負沈大先生所託。這一點,是江湖同道公認。現在,宗內有些人不認可我這個宗主,想要另尋高明,或者乾脆是自己來做這個宗主,那好,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沈無幸並非愚笨之人,自然聽出了李玄都話語中的凜然殺機,他那張臉本就俊俏白皙,聽了這番話後變得更白了。
楚雲深緩緩站起身來,他沒想到自己剛回太平宗,就遇到這麼一檔子事,不過於情於理,他都是支持李玄都的,緩緩開口道:“宗主息怒。”
一瞬間,外面的風漸漸小了,似乎李玄都已經平息了怒氣,不過天色卻暗淡下來,白雲染上了黑色,眼看着一場大雨就在眼前。
李玄都轉過身來,看着沈無幸,冷冷道:“總不能讓沈師弟白白跑上一趟,那我就去見一見這位張宗主,正好遂了你們的意。”
話音落下,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昏暗的大殿,將每個人的臉龐照得雪白,緊接着便是一聲炸裂,讓人心神震顫,彷彿就炸在了天機殿的屋頂上。
秦素望向殿外,只見一場大雨隨着這聲驚雷傾盆而下,白茫茫的雨幕遮蔽了一切,嘈雜的雨聲和冰冷的溼氣一股腦地涌了進來。
這場雨卻是蹊蹺,剛要出正月,就算不下雪,也應該是牛毛細雨,可這場雨太大了,半點也不像是春雨,倒像是夏日裡的大雨。
沈無幸只覺得如芒在背,慢慢轉過身來,低着頭不敢直視李玄都的目光,小心在前面引路。
被李玄都引發的天象變化,幾乎籠罩了整個太平宗,身在太平宮的張靜沉和沈元重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沈元重望着殿外雨幕,不由大感震驚,“這場雨……”
話音方落,天幕上又劃過幾道蜿蜒電蛇,接天連地一般,然後便是滾滾雷聲,彷彿有仙人架勢馬車在太平宮的上方轟然駛過。
“不過是天人交感,引發天象變化,算不得什麼高明手段。”張靜沉坐在椅上漠然說道,他並不觀望殿外的雨勢,那些讓邪祟鬼魅灰飛煙滅的滾滾驚雷也不能讓他變色分毫。並非張靜沉妄自尊大,而是因爲正一宗最精通的就是雷法,修煉到高深處,幾乎可以與雷劫相媲美,張靜沉修煉“五雷天心正法”多年,此時這些驚雷自然不被他放在眼中,不過他也清楚,李玄都能引發這般天地異象,說明他的境界修爲已經高深到當世罕見的程度。
“這等天地異象是被李代宗主所引發?”沈元重皺起眉頭,他曾經與李玄都交手,在北邙山一戰時,也曾與李玄都聯手禦敵,對於李玄都的境界修爲大致有數。這才數月未見,就算李玄都天縱奇才,也不可能有如此進境,除非李玄都又有了什麼機緣奇遇。想到這兒,沈元重又念及自身,轉眼間已是大半輩子過去,百年之期已是不算太遠,休說是長生境,就是天人造化境也未能觸及,可李玄都年紀輕輕就長生有望,他不由心緒萬千,複雜難言。
張靜沉冷然一笑,“有傳言說李玄都已經躋身天人造化境,今日一見,倒是不虛。看來他的金帳一行,收穫頗豐。按照道理來說,李玄都身懷‘太陰十三劍’,有心魔之憂,休說是增進境界修爲,就是保住性命也難,全賴大天師爲他留下的三道封鎮才能勉強維持,莫不是他從地師徐無鬼手中得了抑制心魔之法,練成了‘太陰十三劍’,這才得以躋身天人造化境。”
沈元重道:“不知何等緣由,地師對於這位李代宗主十分看重,曾經當着許多宗主之面說過,若是李代宗主願意改投門戶,他願意讓出陰陽宗宗主之位,待到他百年之後,地師之位也一併讓出。”
張靜沉道:“地師之言,不可不信,不可盡信,不過倒是可以藉着此事做些文章。”
沈元重沉默不語。
一陣風吹進太平宮,將二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張靜沉站起身,說道:“風是雨的頭,那位李宗主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