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繡裳那裡離開之後,李玄都心中底氣大增。在正道十二宗中,以實力排名,被地師滅門的靜禪宗無疑是排名最末,清微宗和正一宗實力最強,其次就是太平宗、慈航宗、金剛宗、真言宗等宗門,只是因爲金剛宗、真言宗的根基遠在西域,在中原的勢力不強,反而不如慈航宗和太平宗。正好太平宗和慈航宗地處蘆州和江州,此二州隔大江相望,同時也隔開了江南和江北,是天然的中人。
李玄都和秦素漫步在金陵府中,秦素又取出當初李玄都送她的那頂帷帽,遮住本來面貌。其實她本是想戴上“白絹”的面具,不過轉念一想,僅憑相貌而論,李玄都也是中上之姿,用這樣平庸的相貌與他站在一起,倒要讓人側目,不如直接遮住相貌。平心而論,秦素並非特別在意儒門的禮教大防,也不是怕相貌出衆惹出是非,單純就是她天生靦腆,容易害羞。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性子,也不去強求,取出一把摺扇,在初春的天氣裡就開始附庸風雅。兩人並肩行走,倒像是一對行走江湖的眷侶,其實不應說像,應該就是,只是對於李玄都來說,“行走江湖”已經變得模糊。
廟堂之高對應江湖之遠,遠離廟堂即是江湖。
江湖亦爲江湖中人的愛恨情仇。
多少癡男怨女在江湖中相遇、相知、執手相依;多少不濟之士在江湖中自珍、自賞、顧影自憐;多少浪子俠客在江湖中同生、同死、仗劍同行;多少陌路之人在江湖中爭名、爭利、對劍爭雄。
李玄都也曾擁有過這樣的江湖,在天寶元年之前,化名爲紫府客的李玄都走的就是這樣的江湖,不過對於現在的李玄都來說,他還是遠離廟堂嗎?涉及到了廟堂,涉及到了三教,涉及到了天下大勢,涉及到了萬民蒼生,那些恩怨情仇彷彿變得很渺小。
現在的李玄都一舉一動都有很強的目的性,權勢更大,地位更高,卻也失去了過去的自在隨意,更不用說快意恩仇了。
也許是因爲感念過往,李玄都很喜歡在閒暇的時候四處走走,尋找一下過去的感覺。同時李玄都又覺得自己有些老了,還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經開始追憶往昔,等他到了花甲古稀,是不是就該像許多脾性古怪的老前輩那樣作妖了?
秦素在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不過與李玄都相處的時候會是一個例外,就像李玄都與秦素相處的時候,也會變得跳脫輕佻一般。秦素輕聲道:“你可真不要臉皮,岳母大人也喊得出來。”
話剛說完,她自己反倒是臉先紅了,不過幸好有帷帽遮擋,別人也瞧不見。
李玄都無所謂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畢竟是遲早的事情,現在不叫,以後也得叫。你不要說我,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可是得稱呼母親的。”
秦素道:“那時候我就不在遼東了,隨她去。”
李玄都取笑道:“清微宗中有許多祖師遠航海外的記載,據說在婆娑州更遠的地方,有一種巨大的鳥兒,不會飛行,可是奔跑速度奇快,遇到敵人的時候,它們就把腦袋埋在沙子裡,假裝敵人發現不了它。”
秦素嗔道:“好啊,你說我是顧頭不顧尾。”
李玄都道:“我可沒說,這都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畢竟是大庭廣衆之下,秦素不好動手動腳,只能瞪了李玄都一眼,無奈隔着帷帽的垂紗,效果也相當有限。自從二人相識以來,從來都是李玄都進攻,秦素防守,秦素的些許攻勢,對於皮厚的李玄都而言,皆不足道也。
就在此時,秦素遠遠看到一家太平錢莊,說道:“巧了,是你們家的產業,我正好要取一點錢。”
李玄都驚訝道:“堂堂秦大小姐也會缺錢?”
秦素板起臉,輕哼一聲,“什麼叫‘秦大小姐也會缺錢’,你還是太平宗的宗主呢,太平宗富賈天下,也沒見你有多少積蓄,淨是往外面撒錢了,還把我的家底也搜刮一空,你當花在太平客棧的那些錢是個小數目嗎?”
李玄都有些慚愧道:“我倒是忘了,您老人家纔是東家,我不過是個掌櫃,若是東家看我不順眼,便一腳踹了我,我就只能流落街頭,討飯過日子了。”
“說得我好像爲富不仁一般。”秦素笑起來,“其實我也是按年拿例銀,只是我過去的時候,不怎麼花錢,還有寫話本的進項,所以多年以來積攢下來的積蓄着實不少。可現在花得差不多了,話本也不怎麼寫了,就難免捉襟見肘。對了,我以前的時候也不怎麼用胭脂水粉,畢竟每天都戴着一張面具,用了也是白用,可自從不戴面具之後,我也開始用這些了,還有各種頭面首飾和衣服,都是花銷。”
李玄都點了點頭,道:“自古以來,賬目虧空,不外乎是開源節流兩途,咱們秦大小姐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寫話本,這是主動斷了開源一途,又不節流,反而還大肆揮霍,實乃商道奇才。”
秦素嗔道:“還不是因爲你,你竟然還在這裡說風涼話。”
李玄都嘆了口氣,“哪裡說風涼話了,我只是覺得慚愧得很,如今我也算是名聲顯赫,卻連一點脂粉錢也拿不出來。”
秦素不依道:“這是什麼話,天底下有錢的人不少,可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的,卻是少有。再者說了,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實在不行,去爹爹那裡拜一拜,求一求,爹爹還能拒絕不成。”
“難怪都說女生外嚮。”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想起一個典故,古時帝辛讓人雕琢了一雙象牙筷子,賢臣勸諫說,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做成的碗和白玉做的杯子,玉碗肯定不能再用來裝野菜粗糧,一定要山珍海味,要吃山珍海味,就不能在茅草屋子裡,必須要金玉修築的宮殿。最後酒池肉林,鹿臺一炬。”
秦素聽明白了,笑道:“你就是那雙象牙筷子,如果沒有你這雙筷子,我也不會家底虧空,堪比咱們大魏朝的國庫了。”
李玄都道:“你這意思是說,我是紅顏禍水了?我倒是不知道我還有這等潛質。”
秦素掩嘴輕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說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太平錢莊的門口,說來也巧,錢莊的隔壁是一家慈航宗開的胭脂鋪子,已經打出了招牌,據說是帝京最時興的顏色和妝樣。不過價格昂貴,所以客人不多。秦素忍不住駐足停留,然後乾脆是拉着李玄都進了胭脂鋪,看了半晌,問道:“玄哥哥,你覺得哪種顏色好些。”
李玄都只覺得那些顏色大同小異,不想仔細辨別,於是說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所以素面朝天最好。”
秦素搖頭道:“肯定是不一樣的,我聽說慈航宗一年僅在胭脂水粉上的進項就有兩百萬兩銀子之巨,如果真如你所說,素面朝天最好,那麼天底下那麼多女子還化妝做什麼?慈航宗也賺不了這樣多的錢。”
李玄都只得又仔細看了半晌,說道:“這顏色稍微豔了些,不大適合你。你適合素淡一些的。”
秦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倒是不錯。”
便在這時,鋪子裡的掌櫃終於是開口道:“二位有所不知,這些樣式和顏色,都是從宮裡傳出來,有些還是太后娘娘想出來的。”
秦素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下意識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卻是笑容不變,“沒想到太后娘娘在處理朝廷大事之餘,還有這樣的閒情雅緻。”
掌櫃是個婦人,雖然是慈航宗中人,但久居金陵府,自然不認得李玄都,笑道:“皇帝也好,太后也罷,總不能一天到晚地批改奏章,總得有歇歇的時候不是。”
秦素忽然道:“算了,不買了,我們走罷。”
掌櫃一愣,“怎麼又不買了,小店可都是上等貨色。”
秦素雖然戴着帷帽,但還是板起臉,“不買了就是不買了,玄哥哥,我們走。”
恰在此時,有幾個公子哥正從門外經過,爲首一人無意一瞥,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雖然看不清面容,但目光卻是再也挪不開了。
爲首公子也如李玄都一般,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手搖摺扇,相貌也算得上英俊,乾脆是舉步走進了胭脂鋪中,手中摺扇合攏,輕輕一點櫃檯,掃視一眼後微笑道:“這可都是今年的新品,這種是以絲綿蘸紅藍花汁製成,名爲‘綿燕支’。這種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以蘇方木的花汁製成,名叫‘金花燕支’。”
掌櫃眼神一亮,“這位公子真是行家。”
年輕公子問道:“不知價錢幾何?”
掌櫃道:“不貴不貴,一盒只要二十兩銀子。”
公子道:“兩種各來一盒。”
掌櫃應了一聲,立刻取來兩盒。
年輕公子付了銀錢,然後將兩盒胭脂推到秦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