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師張靜修話音方落,李玄都便第一個出聲應和,“大天師所言極是。”
白繡裳淡淡笑着,微微點頭,同樣露出贊同之意。
李玄都發聲之後,秦素和沈元舟分別代表忘情宗和太平宗出聲贊同,在張靜修那邊,悟真誦了一聲佛號,道:“若果真能和議成功,便是功德無量。”法難師太也隨之雙掌合十,低眉斂目。
不過蕭時雨並未第一時間開口贊同,而是問道:“不知大天師要怎樣和議?”
張靜修道:“貧道早已說過,正道十二宗加上補天宗、忘情宗、天樂宗,共十五個宗門定下盟約,從此再無正邪之分,只有道門,不設大掌教,只設三位掌教,道門由三位掌教共同執掌,若有大事,也是三位掌教共商而決。”
蕭時雨道:“正邪兩道,共二十二個宗門,這才十五個宗門,還剩下七個宗門,分別是:無道宗、陰陽宗、皁閣宗、道種宗、牝女宗、渾天宗、真傳宗,這七個宗門該怎麼辦?”
張靜修面容平靜,“此七個宗門罪大惡極,從來都是冥頑不靈,自當施以霹靂手段,予以剿滅,若是迷途知返,則只誅首惡。”
蕭時雨點了點頭,“若是如此,我沒有異議。”
蕭時雨說完之後,李玄都拍了擺手,道:“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這纔是正道中人。我看左宗主一直不曾開口,可是有什麼異議?”
一直沉默不語的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立刻移開視線,只說了兩個字,“沒有。”
便在這時,圓覺輕聲開口道:“晚輩有一事不明,還要向大天師請教。”
張靜修望向圓覺,沒有立刻開口。
李玄都解釋道:“這位是靜禪宗的圓覺禪師,如今靜禪宗中,雖然是方緣大師輩分最長,可宗內事務卻是以這位圓覺禪師爲主。”
李玄都的話語中並沒有嘲諷之意,可說出來就透着幾分滑稽,畢竟誰都知道如今的靜禪宗是何等悽慘寒酸,如果說一個宗門是一棟房子,皁閣宗雖然遭受重創,宗主藏老人被鎮壓,但底下的堂主、壇主還在,好歹剩下一個框架,有幾根樑柱,可靜禪宗不同,就連樑柱也沒剩下,就只剩下一塊地基,能夠列席今日的議事,不過是看在靜禪宗的名分上。換而言之,方緣和圓覺就是個湊數的,無論旁人說什麼,聽着就是,大天師說完之後就跟着附聲應和,做一個擺設,難道僅憑你還想要反對大天師不成?
可偏偏圓覺在這個時候開口了,幾位宗主長老臉上不顯,可卻沒有人真把圓覺放在眼裡,就連方緣也顯露出不自在的神態,想要去拉圓覺,卻又遲疑着沒有動手。
張靜修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只是點了點頭,“圓覺禪師但問無妨。”
“多謝大天師。”圓覺先是合十誦了一聲佛號,然後才說道:“雖然是正道十二宗,但十二宗中的靜禪宗、慈航宗、金剛宗、真言宗卻是出自佛門,剛纔大天師說正道十二宗以及補天宗、忘情宗、天樂宗一起歸入道門之中,難道是要讓我們四大佛門宗門棄佛祖選道祖嗎?”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內驟然一靜。
李玄都負手舉頭朝那座鎏金大佛望去,忽然覺得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
顯然幕後之人的用心十分巧妙,先是煽動百姓,逼得他們不得不把議事的場所從錢家別院改成了大報恩寺這座佛寺之中,現在又要當着佛祖的面由一位佛門弟子重提佛道之別,不可謂不厲害,用心如此,也算是良苦。
李玄都不說話,張靜修也不說話,今天的兩位主角不說話,其他人也不好貿然說話,只能隨着一切緘默不語。可目光都落在了圓覺的身上,不說千鈞之重,這麼多人的目光加起來,千斤還是有的,足以把膽氣小的人被生生壓垮,可圓覺卻渾然未覺,仍舊是雙掌合十,上身微微前傾,面容上神態極爲恭敬,似乎真是一個向前輩請教疑難的守禮晚輩。
過了片刻,大天師張靜修打破了沉默,“世人皆知,道祖化佛,佛本是道,兩家是一家。”
《化胡經》在世間流傳甚廣,無論是道門,還是佛門,都未曾公開否認《化胡經》,若是按照《化胡經》的說法,太上道祖在留下道德三千言之後,就西出化胡,由此創立了西方教。而佛門之中有三世佛的說法,佛祖只是現在佛,還有未來佛和過去佛,若說太上道祖是佛祖過去之師,也說得過去。大天師此時拿道祖化胡的說法應對,未必全對,也不能說不對。
圓覺沒有否認大天師的說法,而是又問道:“既然佛本是道,爲何又要強分三教?直接儒道並稱豈不更好?”
聽到這話,李玄都終於從大佛上收回了視線,望向這位年輕僧人,開口道:“老廢蘭陵已可悲,著書強欲曉當時。一言性惡真成繆,讀者何雲但小疵。”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視線又都轉到了李玄都的身上,圓覺也望向李玄都,合十道:“不知李宗主此詩何意?”
李玄都問道:“這首詩說的是誰?你可知道?”
未等圓覺回答,錢青白已經接口道:“這是前朝的詩作,說的是古代儒門聖賢荀卿。”
“正是。”李玄都道:“聖人曰:‘性相近。’聖人承認有人性,但未說人性是什麼。亞聖曰:‘人性善。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可就在亞聖之後,荀卿又提出了人性本惡。荀卿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可見在儒門之中也有種種分歧。後來荀卿的弟子又開創了法家,祖龍用法家之道,一統天下,試問,法家與儒門關係爲何?應不應該將儒家和法家分開?”
圓覺怔住了,想了想只好回答道:“應該分開。”
張靜修見李玄都如此回答,心中不由一寬。秦素見李玄都引經據典,三言兩語便把圓覺問住,不覺也興奮起來,滿眼欽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仍是望着圓覺,繼續說道:“既然儒家和法家應該分開,那麼道門和佛門應不應該分開?”
圓覺沉默了,過了許久方纔說道:“自是應該分開。”
李玄都道:“自祖龍以來,歷朝歷代都是外儒內法。即表面上推崇儒家思想,但是實際上依賴法家的思想,往往是儒法結合、儒法互濟。事功與倫理,是歷代帝王的兩大手段,也是構成外儒內法的重要成因。一般而言,儒學重仁政,講究倫理勸導,而法家講法制,重在事功,彼此糅雜,早已難分彼此,故而如今的儒門仍舊尊荀卿爲聖賢。從這一點上來說,道門和佛門是一樣的道理,就如佛門之觀音菩薩是道門之慈航真人,普賢菩薩是普賢真人,文殊菩薩是文殊廣法天尊,三清四御五老,佛祖和觀世音菩薩便在五老之列,早已是難分彼此,是故,佛本是道。”
圓覺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雖然他知道李玄都有詭辯之嫌,但在短時間內,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李玄都。
李玄都道:“當年那位心學聖人曾經提出過三教合一的說法,追根溯源,佛門在傳入後首先被附於道門,後則依附於儒門。直到數百年後,佛門才逐步自成一家。佛門弟子借儒道兩家之學闡發佛學,當初佛門內部出現的‘六家七宗’的爭論便是由此而來。可儒門卻要逃禪,擺明了與佛門劃清界限,那麼你說佛門歸入道門之中又有何不可?”
圓覺啞口無言。
“所謂佛道之分,不過是門戶之見,三教合一稱之爲玄門也無不可,今日大天師所說的十五個宗門中,有十一個是道門,甚至包括那七個罪大惡極的宗門也是道門,道門佔據了絕大多數,稱呼道門有何不可?難道非要改稱佛門才能讓禪師滿意嗎?”李玄都語氣逐漸凌厲。
圓覺大驚,連聲道:“弟子萬萬不敢有如此想法,弟子只是不解,這才向大天師和李宗主請教。”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問道:“現在可是懂了?”
圓覺僧袍後背已經被冷汗盡頭,額頭上也都是汗珠,不敢再與李玄都辯論,點頭道:“懂了,懂了,是小僧問得不恰當,多謝李宗主答疑解惑。”
秦素見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難怪地師說李玄都有縱橫家的潛質,不僅僅是好爲人師,這詭辯的本事也着實不可小覷。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和白繡裳,“不知兩位前輩以爲如何?”
白繡裳微微一笑,點頭道:“紫府所言極是。”
悟真也誦了一聲佛號,“李宗主鞭辟入裡。”
李玄都一揮大袖,又對圓覺道:“就憑你,讀了幾本佛經,學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佛理,或是聽了旁人的讒言,就來妄議佛道之別,豈止是不恰當,而是僭越。這裡議事,要麼是一宗之主,要麼是一宗長老,你不是靜禪宗的方丈,也不是長老,這裡沒有你的位置,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