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誰是秦素最討厭的人,韓邀月一定是當之無愧,以至於讓秦素有了恨屋及烏的想法,只要與韓邀月做對之人,秦素反而會生出幾分莫名的好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大抵就是如此。
只是秦素可以這樣想,李玄都卻不能這樣想,他作爲掌舵之人,想得要更深、更廣,他又問道:“韓邀月好色,我是略知一二的,慕容師姐當年是名傳天下的美人,就算年幼,也定然是個美人胚子,被韓邀月看上,不足爲奇。後來她爲岳母大人所救,爲了報恩,任憑岳母大人驅策,也說得過去,只是我還有一點疑問。”
白繡裳道:“紫府但問無妨。”
李玄都道:“人無癖不可交,我李玄都是如此,包括大天師和家師也都是如此,或爲名,或爲利,或爲情,或爲欲,或爲志向報復,無非是所求不同罷了,這位慕容師姐所求爲何?總不能就這般過上一輩子。”
白繡裳不由笑道:“好你個李紫府,你知道她想要什麼,求什麼,你就有辦法投其所好,從而控制她,對不對?”
這番話說得誅心,李玄都也不否認,只是道:“我做事從來都是成人之美,而不奪人所好,若是石前輩和閣臣完全沒有這個心思,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既然有這個心思,我便順水推舟,推上一把,就如當年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一般。”
白繡裳嘆息一聲,“難怪海石先生說你是個小司徒玄策,今日你撮合‘血刀’和‘血觀音’,倒是像當年大先生撮合我和秦清了。”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警告他不許再拿自己父親說事。
李玄都只好轉開了話題,“還是說回這位慕容師姐,當年穆宗皇帝突然駕崩,新君年幼,四大臣和太后、晉王共同主持朝政,在這個時候,各方派人進入帝京,都在情理之中,可天寶二年之後,帝京局勢就趨於平穩,岳母大人留下了這顆暗子,用意幾何?”
白繡裳嘆息一聲,“沒有紫府想的那麼複雜,我不過是下閒棋、少冷竈。落下一顆閒子,當時看來沒什麼大用,說不定以後就能反敗爲勝的關鍵,如今機會不就是來了?紫府也要防備別人在你的身邊下閒棋就是。”
李玄都點了點頭,“是,多謝岳母提點。”
“至於慕容畫到底想要什麼。”白繡裳遲疑了一下,“她是想要報仇,所以當初我要她留在帝京的時候,她沒有半點遲疑,立刻就答應下來。她的仇人就在帝京城中。”
白繡裳沒有說仇人是誰,李玄都望向秦素,有些考她的意思。
秦素開口道:“她的仇人是謝太后謝雉。”
李玄都立刻問道:“爲什麼?”
秦素猶豫了一下,說道:“直覺。”
李玄都又問道:“沒有平白無故的直覺,你這個直覺的由來是什麼?”
秦素思索了一下,回答道:“關鍵在於她的忘情宗出身,韓邀月已經死了,不可能是她的仇人,那麼說明她的仇人另有他人。她離開忘情宗時的年紀不大,說明她之前一直都留在遼東,就是紫府,少年時也只能在齊州和河朔之地歷練闖蕩。既然她的仇家先在遼東,後來又在帝京,那就是真傳宗和渾天宗了,這兩宗都是聽命於太后謝雉。”
白繡裳讚賞地看了秦素一眼,“難怪秦清願意把忘情宗交給素素,素素的確有過人之處。”
不知爲何,白繡裳不願稱呼秦清的表字,一直都是稱呼其名,不過秦清也並非真名,他的本來名字是秦道正,後來才改爲秦清。從這一點上來說,倒也算不上直呼其名。
不管怎麼說,白繡裳成爲秦素繼母已經是板上釘釘之事,秦素在聽到長輩的誇獎時,還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輕聲道:“白姨過獎了。”
白繡裳故意嘆了口氣,玩笑道:“紫府一口一個岳母大人,估計過兩天就能改口去掉那個‘嶽’字,素素卻是一口一個白姨,不知道的還以爲紫府是我的兒子,你是我的兒媳。”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小聲道:“還沒成親,他……他……不要臉。”
李玄都啞然失笑,記得剛相識的時候,秦素最常說的三個詞,分別是:不要臉、登徒子、壞東西。不過自從兩人定親之後,秦素就很少說了,此時乍一聽到,還有些親切和懷念。
白繡裳忍不住笑出聲來,只覺得有這樣一個面皮薄的女兒卻是有趣,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有李玄都這個做丈夫,可是有些不厚道。
玩笑之後,白繡裳轉回正題,“素素說的沒錯,慕容畫的仇人正是謝太后,謝雉能周旋於西北和遼東之間,又進入深宮大內,先是鬥敗了那麼多嬪妃,又勝了四大臣,可見其手腕。手上不沾血是不可能的,早年的謝雉,下令殺過一些人,其中就有慕容畫的父母,也不能說故意針對,算是殃及池魚。謝雉何等身份,當年交好秦清,又背靠地師,如今更了不得,與老李先生也有些關係,誰也不會因爲這些事情就去與謝雉爲難。我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當年紫府在河朔之地也殺了不少人,可現在還有幾個敢來找紫府報仇的?”
李玄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這個說法。
白繡裳藉着說道:“無論是秦清,還是韓無垢,都不可能爲了一個小丫頭去得罪謝雉,她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就憑藉自己的姿色,故意接近忘情宗的少主韓邀月,從韓邀月的手中得到了‘太上忘情經’的副本,然後趁着韓無垢身死局勢混亂之際,逃出了忘情宗。當時宋政趁機發難,秦清接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要忙着對付宋政,自然顧不上這麼一個小丫頭。至於我爲何會出現在遼東,紫府應該知道纔是。”
李玄都點了點頭,“知道,當然知道。”
韓無垢在垂危之際找到秦清,懇請秦清接任忘情宗宗主,秦清身爲遼東五宗的盟主,又是至交好友的請求,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於是韓無垢返回忘情宗之後,直接公開此事,明傳江湖,不給旁人事後再說三道四的機會。三個月後,安排好身後事的韓無垢坐化身死,秦清不顧西北五宗的反對,廣發請帖,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在忘情宗的忘情宮中舉行升座大典。
此事引得整個十宗震動,無道宗派遣出當時還是五王中的百蠻王、陷空王、七殺王,又有牝女宗、陰陽宗、皁閣宗、道種宗的二十餘位長老,氣勢洶洶而來,向秦清問罪,同時也意在以“規矩”之名阻撓秦清接位。只是出乎無道宗意料之外,正道十二宗中的清微宗、法相宗、太平宗、慈航宗、玄女宗卻是遣人來賀,再加上秦清麾下的遼東五宗,一時間竟是被反壓一頭,最後還是讓秦清得以就任忘情宗的宗主之位。
當時慈航宗就是白繡裳親至道賀,所以她纔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遼東,並且救下了慕容畫。
李玄都想到這些陳年舊事,不由搖了搖頭,說道:“一切都明白了,白宗主把她留在了帝京,也正合了她的心意,仇恨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能讓一個人忍受不能忍受的,十數年如一日,並甘之如飴。”
秦素驚訝道:“這些話可不像你說的。”
李玄都道:“是金帳老汗說的。”
秦素想起一事,“對了,怎麼沒見也遲。”
李玄都回答道:“我讓他去太平宗押運犯人了,他會在楚州與我們會合。”
秦素“哦”了一聲,自從用過“太上忘情經”,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她都有些無精打采,沒有精神去理會這些事情,一直都是李玄都安排處理,直到此時,她才發覺少了一個人。
白繡裳忽然問道:“紫府呢,紫府之所以做這些,也是因爲仇恨嗎?”
秦素和李如是都望向了李玄都。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們今日既然坐在這裡談,自然是道同可謀,那我就送給你們一句話,也是勉勵我自己。”
白繡裳道:“紫府請講。”
李玄都清了下嗓子,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李如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中滿是仰慕和崇敬,這便是他追隨李玄都的道理所在。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白繡裳喃喃自語道:“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好,好,好,紫府胸襟,非常人可比。”
李玄都微微低頭,“岳母大人過譽了。”
白繡裳搖頭道:“不是故意吹捧你,而是的確如此。仇恨固然可以給你堅持下去的力量,但也會矇蔽你的心智,遮蔽你的雙眼,紫府能不以仇怨處事,對於追隨紫府的人來說,自然是極好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說道:“請問岳母大人,如何聯繫上慕容師姐?”
白繡裳說道:“這些年來,她羽翼豐滿,就是我,也不能處處拘着她。她藉着內閣次輔的權勢在帝京發展自己的勢力,開辦了一家行院,名爲梧桐樓。裡面有些女子是她安排人挑選訓練的,這些女子跟客人接觸時,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套客人的話。能去梧桐樓的,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從這些人身上下手,可以洞悉帝京城的局勢變化。另一個是,效仿了牝女宗的做法,把一些女子專門嫁給達官貴人做小妾,從而可以收集到各大權貴的情報。”
拋開“天樂桃源”不提,帝京和金陵府是行院最多的兩處地方,一、二等行院的名字以“院”、“館”、“閣”爲主,三、四等行院多以“室”、“班”、“樓”、“店”、“下處”命名。
在帝京城中,一等行院有:環採閣、金美樓、滿春院、金鳳樓、燕春樓、美仙院、慶元春、梧桐樓。二等行院有:瀟湘館、美錦院、新鳳院、鳳鳴院、鑫雅閣、蒔花館、蘭香班、松竹館、泉香班、羣芳院、美鳳院。三等行院有:茶華樓、三福班、四海班、貴喜院、桂音班、雲良閣、金美客棧、怡香院。 四等行院有:久香茶室、聚千院、貴香院、雙金下處、全樂下處、月來店下處等等。
梧桐樓便在一等之列。
白繡裳取出一塊白玉材質雕刻蓮花紋樣的小巧令牌,說道:“慕容畫是梧桐樓的幕後老闆,掌櫃是我的人,只要帶着我的信物,就可以聯繫上她們。”
李玄都接過令牌,又交給李如是,吩咐道:“云何,你在楚州下船,立刻就去安排。”
李如是雙手接過令牌,恭敬應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