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接過請柬,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不過是些客套話,邀請他今夜去大真人府參加中秋夜宴,要爲清平先生接風洗塵云云。
李玄都將請柬交給秦素,道:“誠邀賢伉儷登山,雖然有些不妥,但這卻是給我們兩人的。”
“伉”爲對等、匹敵之意,“儷”爲結緣、配偶之意,“伉儷”者,言是相敵之匹耦,即是夫妻的意思。另外,如今世道,是一夫一妻多妾,無論皇帝,還是其他人,最多隻能娶一妻,可以納多妾,所謂平妻不過是民間說法,正式場合並不認可,只有正妻能與丈夫被稱爲“伉儷”,其餘妾室乃至所謂的平妻,都不能以此尊稱。
正因如此,張靜沉不提秦素的名字,也能讓人知道指代何人。畢竟在部分江湖中人看來,李玄都位尊權重,又出身於清微宗李家,年近而立之年卻還未娶妻實在太過不合情理,他們沒興趣去了解李玄都的生平,所以想當然地認爲李玄都只是因爲家世等緣故沒有娶正妻,卻有侍妾,在豪族之中,在娶妻之前收房裡人也是司空見慣之事。其實許多江湖豪強人物都是妻妾衆多 ,只是因爲侍妾並非江湖人,或者不怎麼出名,地位低下,故而給人這些江湖豪強們都是隻有一妻的錯覺。
江湖上就曾有過這樣的事情,無道宗的一位長老因爲走火入魔的緣故從男子變成了女子,性情大變,厭惡女子,他便將自己的七個小妾全部殺了,可他的妻子與他師出同門,岳父同樣是無道宗的長老,他便不敢動手,只是與妻子分開別居,可見妻妾之間的地位差距,妻是人,妾是物。
換個角度來說,上層江湖的男女地位並不似世俗那般相差甚大,成名的女子怎麼會甘心作妾,唯一的例外就是地師徐無鬼和羅夫人了,至於宋政,都是露水姻緣,除了澹臺雲之外,沒有名分一說。
除此之外,儒門的大儒們幾乎是人人納妾,很少有例外,八十歲老翁迎娶十八歲小妾之事也是儒門之人做出來的,不但不以爲恥,反以此爲榮,當事之人作詩云:“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被儒門中人視作所謂的風流雅事。
李玄都從無納妾的想法,更無納妾的事實,以秦素的性情,也絕不會允許李玄都這樣做,李玄都說不妥的緣故,自然是兩人還未正式成親的緣故了,兩人的婚事一拖再拖,使得兩人的關係在某些時候的確有些尷尬。
秦素接過請柬,有些不太好意思。
蘇雲媗輕聲道:“說起來,若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紫府和白絹早已經完婚了。”
此時女子衆多,說起兩人的婚事,都是興趣頗濃,紛紛插言,讓秦素幾乎擡不起頭來。李玄都見此情景,對張岱山道:“道兄請移步。”
兩人下來二樓,來到客棧的後院,此處佔地頗大,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小的園林了,因爲客棧臨湖的緣故,後院中也專門堆出一座不大的小山,在上頭建了一座涼亭,可以遠觀湖景。
李玄都和張岱山在亭中落座,李玄都開門見山道:“此事鬧到今天這般地步,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張岱山嘆息一聲,“也是老天師不願意看到的。”
李玄都問道:“那麼,正一宗內部呢?”
張岱山道:“老天師之所以傳位給大天師,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則是後繼無人,老天師飛昇太過倉促,來不及佈置安排。二則是張靜沉的確代表了相當多的張氏族人,就算老天師在世,張靜沉在這些人的支持下都敢反對老天師的一些決定,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天師也不能大開殺戒,只能是憑藉威望彈壓。老天師在世尚且如此,更何況老天師已經不在人間?就算老天師最後傳位給其他人,也肯定守不住。”
李玄都聽到張岱山如此坦白,說道:“道兄所言倒是實情,正一宗做了這麼多年的道門魁首,忽然之間要失去這個位置,必然是很難接受,可是你我還有老天師都明白,興衰有定數,這都是大勢所趨,無可挽回。老天師所作所爲都是爲了讓正一宗能夠安穩且體面地山巔位置退下來,如果下山太急,很容易失足落崖,如果不願意下山,則有可能被人從山上丟下去。”
張岱山苦笑道:“老天師在世的時候,的確說過類似的話語,可惜張靜沉不認可這個道理,而我勢單力孤,也無能爲力。”
wWW ✿тTk an ✿¢ ○
李玄都對於張岱山如此信任,並非無端,他與張靜修幾次會面,張岱山都跟隨身旁,再加上他與顏飛卿等人的關係,可以斷定他是老天師張靜修的心腹無疑了。
隨着張靜沉在正一宗得勢,張岱山作爲老天師的心腹,在正一宗中失勢幾乎是必然。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註定無法善了,如果說張靜沉失敗了,道兄有過打算沒有?”
張岱山一怔,遲疑道:“這……”
李玄都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張靜沉只是代宗主,何謂代宗主?就是暫代宗主,我也是太平宗的代宗主,直到深大先生遭難身故之後,纔算去掉那個‘代’字。可是玄機兄還安然在世,他之所以墜境,是被地師所傷,從這一點上來說,他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他是爲了正一宗才被地師所傷墜境,如果正一宗僅僅是因爲他沒了修爲就將他的宗主之位罷免,那未免太寒人心,以後誰還敢爲宗門效力?若是危機當頭,豈不是人人自保?”
李玄都這話說的沒有問題,張鸞山之所以被廢去“小天師”的身份,不僅僅是因爲墜境那麼簡單,關鍵是他自己也有過錯,導致了自己的墜境。可顏飛卿不同,他是爲了宗門墜境,是功臣,以墜境爲理由廢掉顏飛卿的宗主之位,是不合情理的,也註定不能讓讓人信服,如果此例一開,正一宗可真要人心向下了。
張岱山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也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意,問道:“那麼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如果我敗給了張靜沉,那麼萬事休談,可如果我僥倖勝了,我打算以道門的名義廢黜張靜沉的大天師、代宗主身份,不知道道兄意下如何?”
這已經是挑明瞭,張岱山便不得不借言了,“這是自然,只是紫府想讓誰來繼承這兩個位置?”
李玄都坦然道:“我已經說過了,玄機兄本就是正一宗的宗主,他只是復位而已,合情合理,與我的決定沒什麼關係,不知道道兄認不認可?”
“顏師弟是老天師欽定的宗主,無可置疑。”張岱山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大天師之位呢?”
李玄都道:“我知道祖天師的規矩,大天師之位非張氏族人不可承繼,張氏一族靜字輩中已經沒有人可以擔任大天師,剩下的就是山字輩,在我看來,無非是三個人選,道兄、鸞山兄、張嶽山,張嶽山年長,鸞山兄是曾經的小天師,道兄最受大天師信任,也最爲穩重。”
張岱山沉默不語,沒有惺惺作態地故作謙讓,也沒有表現出迫切和渴望。
過了片刻,張岱山道:“請紫府說那個‘不過’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張岱山一眼,“不過,張嶽山在此事之中牽扯甚深,與張靜沉沆瀣一氣,自然是要排除在外的,真正的人選只有道兄和鸞山兄兩人而已。”
張岱山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說到底,還是在紫府的一念之間而已,紫府支持誰,誰就是新的大天師。”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張岱山,忽然說道:“我與兩位都有交情,實是不想傷了和氣,如果我能安然離開大真人府,不妨邀請玄機兄、鸞山兄一起坐下來,不傷和氣地選出一個合適人選。”
張岱山點了點頭,“如此再好不過了。”
李玄都伸手撫過石桌的桌面,問道:“淑寧還好嗎?”
張岱山道:“現在的大天師雖然比不得老天師氣量寬宏,但還不至於和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周淑寧被安置在大真人府中,除了不能隨意行走之外,其他方面都以客人視之。”
李玄都嘆了口氣,“如此就好,我無父無母,自然也沒有兄弟姐妹。自幼被師父收養,有一衆師兄弟,可是除了二師兄之外,我與其他同門之間的關係實在是一言難盡。所以我一直待淑寧不同,我不希望她因爲我的事情而受到什麼傷害。”
張鸞山點頭道:“紫府的心情,我理會得,我一定看顧好她。”
“有勞道兄了。”李玄都道,“也請道兄返回大真人府後,轉告大天師,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願意與他解決此事,幫助周淑寧洗脫種種無中生有的罪名,查明真兇,爲已故之人討回一個公道。但我也有個不那麼講道理的要求,請大天師務必保證周淑寧的安全,如果周淑寧遭了什麼意外,或是被邪道中人混入大真人府中殺了,或是中了毒,或是被人下了禁制,那麼我會像遷怒馮神通那樣遷怒牽連到此事之中的所有人,無論他是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