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晝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塵,不是沒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確算不上異類,在外人看來,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機緣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結盟,步步登高,沒有恨蒼天不公,也沒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圖甚大,完全符合一個宗門子弟該有的人生軌跡。其實有野心也不是壞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歡一個有野心的領袖,真要是無慾無求,何苦涉足腥風血雨的江湖?
至於李玄都被李道虛逐出師門,也不奇怪,畢竟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當時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師的指使,又有李元嬰的推波助瀾,歸根究底,還是宗門內部的權勢之爭,起起落落,沒什麼稀奇的。
在這種情況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觸摸到道門的最高權柄。這是李玄都聰明的地方,雖然做什麼事情都少不了反對之人,但反對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舉世爲敵,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萬沒有一口吃成個胖子道理。這是手段,做事不講方式方法的人註定無法成事。
萬壽真人作爲一個宗門出身之人,同時也是一宗之主,對這種藐視宗門之人懷有偏見敵意並不奇怪,沒有敵意纔是最大的奇怪。他沒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異類”稱呼,說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爲性情的緣故,備受同門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爲有成之後發下大願心,要消滅天下宗門。平心而論,貧道作爲江湖中屈指可數的年長之人,並非不知道宗門的種種弊端,他要說宗門豪強作惡不法,他要更弦易轍,或是爲了天下蒼生,要向宗門討要一個公道,那也就罷了,且不論立場,貧道還敬佩他是個人物,可他純粹就是爲了一己私怨。其實報仇也無錯,可報仇的時候牽連無辜就有錯了。”
說到“宗門種種弊端”的時候,萬壽真人有意無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似乎若有所指,不過李玄都仿若未覺,只是靜待下文。
萬壽真人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鬼仙奪舍之法,乃是鬼仙在生死關頭的救命之法,只是此法兇險,稍有不慎,便會爲他人做嫁衣。說來也是巧了,一名鬼仙在垂死之際直接附身到了此人的身上,只是那鬼仙的對手實在厲害,在鬼仙的神魂之中種下了禁制,在鬼仙行奪舍之舉的時候,一舉爆發開來,鬼仙還未奪舍成功就徹底死去,反而是便宜了這個異類,他得了鬼仙的遺留,修爲大進,又偷學了宗門的秘法,自覺修爲大成,開始報仇,一夜之間,將他的三個仇家全部擊殺,有一個仇家剛好外出,躲過一劫,他又殺入仇家的家中,將仇家滿門殺絕,算是行了株連之事。且不說他的仇家罪不至死,就算該死,那些家人何辜?法相宗大爲惱怒,下令緝拿此人,他也知道自己理虧,所以打出了反對宗門的旗號。興許是謊話說多了自己也信了,於是就有了後來發下大願心要消滅天下宗門的事情。”
李玄都說道:“古皁閣宗的願望是天下只有一個宗門,以古皁閣宗的實力尚且沒有做到,更何況是一人滅去天下宗門。”
“正是此理。”萬壽真人道,“不過此人還是有些實力,也着實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些風波,再加上他的言行,引來了其他宗門的聯手圍攻,眼看着他已經被逼到了絕境,他也明白沒有人肯幫他了,於是他便把心思打到了不是人的身上。”
李玄都道:“妖。”
萬壽真人道:“是,他不知通過什麼手段,進入了青丘山洞天之中。再次現身人間之時,他已經是長生境界,自號青丘山主人,身邊還跟着一名女子,兩人聯手突襲法相宗,殺死了法相宗的宗主。法相宗的倖存弟子逃至雲錦山,請求大天師爲他們做主。此等行徑,讓正道領袖大天師極爲震怒,召集道門各宗之主共同商議絞殺兩人,便是邪道各宗,也派人蔘與其中。”
萬壽真人道:“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縱然是長生境又如何?便是一劫地仙的地師,同樣不能以一敵衆。一場大戰下來,宗門這邊折損的天人境高手達八人之多,三位長生地仙一起出手,終於將那人擊殺,而跟隨他的那名女子其實是一隻妖物,便被鎮壓入鎖妖塔中。”
李玄都道:“是一隻狐妖。” ωwш☢ttκa n☢c○
萬壽真人道:“狐妖多情,不是稀奇事。而且狐妖修行,與其他妖物不同,總要涉足人間,越是紅塵萬丈的地方,越是有助於她們感悟人心,化形爲人。正所謂不涉凡塵門外,不見袞袞大千,歷代厲害狐妖甚至可以成爲皇帝妃子,託庇於帝王的身畔枕邊,不被人看出破綻,已經與人無異。”
李玄都問道:“狐妖又被稱作狐仙,據說其境界修爲高低,與其尾巴數量有關,九尾狐堪比陸吾等上古神獸,只是人間已經沒有九尾天狐,這隻狐仙又有幾尾?”
萬壽真人略微思量後回答道:“當年她被關押入‘鎖妖塔’的時候,已經是六尾,因爲鎖妖塔洞天逐漸殘破的緣故,雖然她無法逃出鎖妖塔,但卻可以汲取外界的天地靈氣,能夠繼續修煉,此中環境比起森嚴的鎮魔井洞天要好出許多。如果貧道所料不錯,她如今應該有七尾了。”
萬壽真人的推斷與地師的記載倒是不謀而合,李玄都可以十分肯定就是這隻狐仙了。
李玄都又問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此妖已經躋身長生境,爲何不早早離去?還留在鎖妖塔中做什麼?”
萬壽真人道:“也許是塵緣未了,也許是心有執念,貧道不好肯定,總之並非是妙真宗強留她於鎖妖塔中,而是不讓她重返人間而已,她若想走,隨時可以飛昇離世。”
李玄都點了點頭,“我要找的正是此妖。”
萬壽真人道:“清平先生擊敗宋政,誅殺張靜沉,一身修爲獨步天下,的確不必害怕什麼。只是貧道還要多嘴一句,妖與人不同,狐妖天生精通幻術和媚術,‘狐媚’二字並非虛言,如今的牝女宗弟子比起這隻狐妖可是差得遠了。”
李玄都正色道:“多謝老真人提醒。”
萬壽真人對身旁的季叔夜道:“叔夜,你陪兩位貴客去鎖妖塔,爲師就不去了。”
季叔夜起身應道:“是。”然後又對李玄都和上官莞道:“兩位請隨我來。”
季叔夜走在前頭,李玄都和上官莞跟在後頭,離開了上清宮,往後山行去。雖說萬壽真人口中說鎖妖塔已經近乎廢棄,維護洞天都倍感吃力,遠不能與正一宗的鎮魔井相比,但一路上還是守備森嚴,也唯有地師這等長生地仙才能悄無聲息地潛入其中。
走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一座九層寶塔出現在三人的視線之中,這就是與鎮魔井並列齊名的鎖妖塔了。
待到近了,李玄都發現此地異常空曠,周圍沒有其他建築,只有這一座孤零零的寶塔。高約二十丈,不同於大報恩寺中的琉璃塔那般壯觀,此塔甚是古樸,磚石結構,除了飛檐上懸掛着銅鈴之外,再無其他裝飾,便是浮雕壁畫也沒有半點,讓人很難想象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鎖妖塔。不過李玄都並不吃驚,其實鎮魔井也是如此,只要不打開禁制,乍一看去,就是一座荒廢多年的枯井而已。
季叔夜指着高塔道:“塔本是佛門特有的建築,只是佛門西來之後,與儒道兩家相互交融,及至後來,三家已經是難分彼此,尤其是佛道兩家,乃至有‘佛本是道’的說法,所以道門中人和儒門中人也開始修建高塔,在西京城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其中盡是文人足跡,卻是與佛祖沒有太大幹繫了。我們道門修建了這座鎖妖塔,也是與佛祖無關,故而不曾有各種修飾。”
李玄都道:“理應如此。”
上官莞上前幾步,站在李玄都身旁,仰頭望去,恍惚之間,只覺得眼前這座高塔巍峨如山嶽,黑壓壓,烏沉沉,讓人喘不過氣,就連心神都受到了壓迫。
便在這時,有風自起,山呼作響,鎖妖塔飛檐上的銅鈴隨風而動,響聲大作。
李玄都道:“看來此地主人已經知道客人到了。”
季叔夜苦笑道:“委實是鎖妖塔洞天太過殘破,處處漏洞,而此中被囚狐妖修爲太高,已經可以向外散發出部分氣息,所以鎖妖塔周圍不留弟子守衛,以免被其所乘。”
李玄都看了魂不守舍的上官莞一眼,道:“無妨。”
季叔夜取出一顆寶珠,交到李玄都的手中,說道:“此乃進出鎖妖塔門戶的樞機秘鑰之一,原本共有三顆,被人盜走一顆。此物唯有長生境才能使用,這也是我們維護鎖妖塔洞天倍感艱難的原因所在,今日交給紫府倒是剛好合適。”
李玄都接過寶珠,道:“多謝。”
季叔夜道:“紫府萬要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