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寧憶等人以勢壓人,齊飲冰還有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決心,可換成這樣一個許諾之後,他便再無法生出玉石俱焚之意。
一邊是道門真人之位,一邊是滅門之禍,該如何選,似乎已經不是什麼難題。
李四白低聲道:“師兄,祖師心心念念所求的宗門之位近在眼前,若是答應了清平先生,師兄得以出任真人之位,與其他二十二位宗主平起平坐,等同是得了宗主之位,我們蜀山劍派與宗門也沒什麼兩樣了。”
齊飲冰微微點頭,大爲意動。
從宗門來說,以後雖然要聽從道門調遣,但卻完成了祖師遺願,與二十二宗平起平坐,也算是發揚光大了宗門。從他個人來說,若能擔任真人之位,便有了參與道門事務的資格,權力之大,要遠勝今日區區一個掌門之位。
寧憶見狀微微一笑,“方纔幾位已經說了,清平先生身兼各家所長,這點不假。待到道門一統,清平先生便會整合一身所學,力求創出一門功法,可以媲美儒門的‘浩然氣’,傳於道門上下,人人可學,使我道門實力大增。”
這次不僅僅是齊飲冰,李四白和張三青也是一震,儒門的“浩然氣”如何,不必多說,而且儒門人人都會,比起各自藏私的道門之人強了不是一點半點,如果李玄都真能做到這一點,成爲道門中人自然是有利無害。先前真人之位,只是有利於齊飲冰,可此舉卻是人人都能受益。
不過寧憶有一點未曾挑明,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爲,還做不到這一點,要等到李玄都成爲一劫地仙或是二劫地仙,纔有望實現,那也許就是幾十年後,甚至百年之後了。當然,如果李玄都真能成功,那麼他便成了不遜於南華道君、祖師楊朱的人物。
李四白看了齊飲冰一眼,知道他是掌門人,不好立刻表態,因爲一旦表態便再無轉圜餘地,於是便先開口道:“如此看來,道門一統實是大勢所趨,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蜀山劍派也自當追隨各宗之後,共襄大舉。”
此話出口,先前的凝重氣氛一掃而空,變得緩和起來。
寧憶望向齊飲冰,微笑問道:“齊掌門還在猶豫什麼?”
齊飲冰沉吟道:“口說無憑……”
寧憶哈哈一笑,“這是自然。”
說罷,他又取出一封信,遞交給齊飲冰。
齊飲冰臉色一肅,雙手接過信封,還是先看了眼封口的火漆,只見上面印着“李玄都”三字,正是李玄都的名章。先前“清平先生”是四字呈“田”字形排列,而“李玄都”則是三字從右到左依次排列,也就是“都玄李”的格局。
齊飲冰心中一寬,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裡面只有一頁信紙,這次就十分簡潔明瞭,落款也是李玄都的名章。
齊飲冰心中大定,唯一的遺憾是李玄都的許諾也有一個前置條件,那便是他能成爲道門大掌教。這一點看似矛盾,實則並不矛盾,真人的人選並非終生不變,十年更迭一次,李玄都可以讓齊飲冰成爲真人,齊飲冰也必須選擇支持李玄都成爲大掌教,否則便難保真人之位。
齊飲冰轉念一想,這本就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在李玄都的位置上,也要這麼做,斷不會爲他人做嫁衣,便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了。
其實李玄都並非執着於大掌教的權位,而是他明白一件事,他想要做成改變天下的大事,必須站在那個位置上,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爭奪權位哪有什麼十成十的光明正大可言,少不得合縱連橫等手段。
齊飲冰小心翼翼地將李玄都的信收到自己的須彌寶物之中,臉上有了笑意,說道:“四白師弟所言極是,大勢所趨,自是不能逆勢而爲。清平先生有宏圖大志,我等自當鼎力相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言重了。”寧憶微微一笑,“對了,清平先生還說了,張相爺的侄子張白晝是齊掌門的弟子,齊掌門待他恩重如山,清平先生作爲張白晝的半個長輩,爲了答謝齊掌門的恩情,特意讓我帶來一件禮物送給齊掌門,還望齊掌門不要嫌棄。”
“不敢當,不敢當。”齊飲冰卻是有些受寵若驚了,連連擺手。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齊掌門一定要收下。”寧憶取出一隻錦緞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顯然裝着一隻盒子。
此時的大堂中,位於正中的兩個主位其實是空着的,寧憶坐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齊飲冰坐在右邊上首的椅子上,這樣顯然是不合禮數,沒了主客之分,要鬧笑話,可當時齊飲冰等人如臨大敵,心思都在怎麼應付寧憶等人上面,正好左右相對,可以面對面說話,便顧不得那麼多了。
此時寧憶雙手託着包袱來到正中的兩個主位前,將包袱放在了兩個主位之間的桌子上,然後望向齊飲冰,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他親自打開。
齊飲冰也站起身,來到兩個主位之間的桌前,看了寧憶一眼,沒有急於打開包袱,而是問道:“這是?”
寧憶微微一笑,“久聞齊掌門喜好字畫,這是一幅字帖。”
“哦?”齊飲冰來了興趣,目光一亮。他伸手解開錦緞包袱,露出一個精緻錦盒,僅看這個盒子便已經是價值不菲,其中物事的貴重更是可想而知。因爲是清平先生所贈,料想不會是尋常物事,他臉上的神情也跟着肅穆起來,直盯着錦盒。
一時間,齊飲冰竟是有些躊躇猶豫。此時李四白和張三青也跟了過來,有些好奇。
寧憶見狀,伸手打開盒蓋,微笑道:“齊掌門,請看此帖如何?”
齊飲冰凝神望去,只見盒中書帖縱約七寸,橫約五寸,總共四行,二十八字。
上書:“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爲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
這二十八字點畫俯仰生情,鉤挑都不露鋒。行書中帶有楷書筆意,十分多變。或輕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當,從容不迫,神態自如,骨力中藏。或行或楷,或流而止,或止而流,無一筆掉以輕心,無一字不表現出意致秀美。
帖中“羲之頓首”以行草開頭,這四個字輕鬆自如,閒雅平和,亦行亦草,或斷或連,筆意貫通。“快雪時晴佳想”,字字獨立,筆圓墨潤,介於行楷間,活而不滯,力透紙背。“山陰張侯”以行楷收筆,雍容古雅,圓渾研媚,氣完而神足。
齊飲冰猛地一顫,不能言語。
李四白大驚道:“這、這、這、師兄,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寶貝嗎?”
李四白在大驚之下,用上了修爲,牆壁門窗都爲之震動,灰塵簌簌而落,可見其心情之激動。
齊飲冰雙目不能挪開半分,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書聖的《快雪時晴帖》,假……假……假不了!”
寧憶也是讀書人,對於這些雅物自然十分了解,說道:“此帖被古人稱爲‘天下法書第一’。全文共二十八字,被譽爲‘二十八驪珠’,與《中秋帖》、《伯遠帖》合稱爲‘三希’,且此帖列於首位。”
齊飲冰雙手顫抖着拿起《快雪時晴帖》,動作輕柔,比起拿李玄都的書信還要小心百倍,捧在眼前,仔細觀看。
只見《快雪時晴帖》帖幅前有“廷”印,後有“紹興”聯璽,又有“褚”半印,及“明昌御覽”等。帖前後有《快雪時晴圖》,以及歷代名人題跋。齊飲冰眼尖,只見在角落裡還有兩印,一印是“畏已心賞”,一印是“李四眼福”。
齊飲冰一怔,不由問道:“這兩位卻是從未聽聞。”
寧憶解釋道:“‘畏已’是地師徐無鬼的表字,而李四則是清平先生,因爲他在師兄弟中行四,早年時也有人稱他爲四先生的。”
齊飲冰恍然道:“原來是地師和清平先生!”
李玄都並非完人,對於書畫之道只是略知一二,姑且算是附庸風雅之人,算不得什麼行家,而且這等稀世珍品都價值不菲,以他的財力也收藏不起。這些都是地師的珍藏之物,存放在藏書樓的一層,李玄都不在劍秀山,是讓徐七取了《快雪時晴帖》交給寧憶。
齊飲冰看待手中字帖,好似看到了多年不見的情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放回了錦盒之中,一把將錦盒的蓋子蓋好,生怕再多看一眼便收不回目光了。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略微穩定心神,方纔說道:“清平先生這份大禮……實在是太重了,在下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吶。”
寧憶捧起錦盒,送到齊飲冰的面前,說道:“齊掌門是風雅之人,世第書香人家,傳個代吧。”
齊飲冰卻不敢去接,“寧先生,這麼貴重的東西,在下不敢受。”
唐婉笑道:“齊掌門,既然是清平先生送給你的,你就受下,沒什麼敢不敢的。”
季叔夜也說話了,玩笑道:“若是再退回去,齊掌門可是要給清平先生難堪了。”
齊飲冰只得雙手接過盒子,“那就請諸位代我謝過清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