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碼頭上多是貨船,卻也有幾艘客船。李玄都和秦素等人登上一艘客船,北上而行。
四海之中,北海因爲位置的緣故,天氣寒冷,先天不如東海,也不如南海。可東海、南海之上常有海賊,甚至是宗門的船隊,反倒是這北海的海面上頗爲太平,來往船隻的數量不遜於東海、南海。
李玄都對於船是不陌生的,清微宗就是靠着船隊起家的,不過清微宗被稱作仗劍行商,商船上配備火炮,遇到不遵守清微宗規矩的船隻,直接擊沉,或是將其貨物全部沒收,就像手持利劍四處行商,可以說是十分形象生動了。反觀遼東這邊,秦清倒是持開放的態度,除了禁絕海盜之外,並沒有太多其他規矩。
從這一點上來說,秦清的確是有大韜略之人。當年司徒玄策也曾想過改組清微宗,改變這種傳承了數百年的仗劍行商,可結果是司徒玄策身死,而李道虛也不再管理宗門事務,將這些事情都交到了李元嬰的手中,導致清微宗還維持着這種現狀。
李玄都少年時,滿腔熱血,也曾想過改變清微宗,可那時候只是空有熱血而已,辦法、規劃、想法是半點也無,自然只是一個笑話。等到李玄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道路之後,他已經不在清微宗了。
不過李玄都也不在意這些。事情有輕重緩急,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清微宗都屬於“緩”和“輕”的範疇之內,還不到迫切解決的時候。
在這一路上,李玄都除了陪秦素欣賞海景之外,也與船上的乘客、船老大有過交談,這些乘船北上之人多是客商,於是讓李玄都對遼東的商稅有了個大概瞭解。
然後他大概算了筆賬。
走過江湖的人對於路程長短都有個大概認知,從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過十二個鈔關,交費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錢。大魏米價最低時,九十文能買一石,平均每斤米賣十文左右。這個價格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算便宜。
不過鈔關也不是問誰都要錢,有三不收:官員的船不收,宦官的船不收,進士和舉人的船不收。由此衍生出許多逃費的手段,有的在船頭豎起牌子,一面寫“提刑按察司衙門”,另一面寫“承宣佈政司衙門”,冒充官船;有的請進士或者舉人坐在船上當護身符,過鈔關的時候,人家要錢,就讓護身符出面對付,冒充官船風險太大,請進士或舉人做護身符卻百試百靈,話本里記載了一個故事,一位秀才同時給兩艘民船護航,得銀五兩,進士和舉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們更有資格幫人免交過路費,拿的報酬自然更高。
通過慕容畫和玄真大長公主,李玄都已經得知了去年朝廷的歲收,總共三千六百萬兩左右。
其中派剩麥米折銀,絲綿、稅絲、農桑絹折銀,綿布、苧布折銀,府部等衙門祿俸米折銀加起來佔了一成左右;馬草折銀佔了一成左右;草場草折銀、各馬房倉麥豆草折銀,戶口鹽鈔折銀,共佔一成左右;各州府改解銀佔兩成左右;各鹽運司並各提舉司餘鹽、鹽課、鹽稅等銀佔了三成左右。
接下來便是各大鈔關,加起來也佔了一成左右。然後是贓罰銀佔了半成,商稅、魚課、富戶、歷日、民壯、弓兵,並屯折、改折、月糧等項銀,約共半成左右,
總的來說,農稅、鹽稅佔了大頭,商稅包括鈔關在內,只佔了一成稍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大魏在開國初期,商貿被金帳南下破壞嚴重,所以太祖皇帝爲了恢復商業,宣佈對大部分商業免稅。
帝諭戶部曰:“曩者奸臣聚斂,稅及纖悉,朕甚恥焉。自今軍民嫁娶喪祭之物,舟車絲布之類,皆勿稅。”
一直到武德年間才重新徵收商稅。徵收的商稅也很輕,凡商稅,三十而取一,過者以違令論。
商稅是三十稅一,農稅也是三十稅一,可兩者無論如何也不能相提並論。
商稅本身就已經很少,因爲商人流動,所以大頭收入都在鈔關等雜稅之中,可偏偏鈔關有三不收的說法。如此一來,就導致了普通人經商,不堪重負,而士紳經商,幾乎等同於不納稅。任憑多少絲綢、茶葉、瓷器的貿易往來,朝廷是半分錢也拿不到。朝廷無錢,只能將重擔全部壓在農稅上面,最終百姓不堪重負,把土地賣給士紳淪爲佃戶,士紳的土地也不納稅,朝廷只能繼續壓迫那些還未賣身爲佃戶的普通百姓,如此不斷循環,終成死局。
遼東明顯在有意避開這個死局,遼東的商稅要比朝廷的商稅重上許多,十五稅一,只針對一定規模的商戶,而小商小販則仍舊維持了原來的三十稅一。
除此之外,秦清整合所有遼東世家,一起經商,此事由秦家牽頭,可實際上是以總督府的名義行商,同時趙政的總督府也將部分稅收投入其中,成爲東家,待到買賣盈利之後,再行分紅。如此一來,遼東上下都牽扯其中,自然齊心協力。結果等同是繞過了商稅,不再是士紳做買賣朝廷收稅,而是朝廷親自做起了買賣,商稅的多少倒是不再那麼緊要了。
因爲此等緣故,對於官吏的要求就變得極高,最起碼飽讀聖賢書的儒門弟子多半無法勝任,需要部分專業商人,這也是秦家拉着諸多世家親自下場的原因之一。而這又導致公私不分,很難分出世家和衙門的界限在哪,如今只是三州之地,有秦清和趙政兩人把持,尚能勉強不出差錯,若是將其推行至整個天下,未必就能不出紕漏。
可是話說回來,這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改變了。在沒有掣肘的情況下,遼東幾乎是比照着大魏朝廷的各種問題,將衆多“窟窿”一一補上,在繼承大魏體制的基礎上,面貌煥然一新,也可以算是一種另類的新政了。
不管怎麼說,李玄都還是十分佩服秦清和趙政兩人,能讓遼東在十年不到的時間中成爲帝京的“心腹大患”,的確有過人之處。
如果說玄真大長公主離開帝京走了一圈之後,對於大魏朝廷灰心失望到了極點,那麼李玄都來到遼東走了幾處之後,對於遼東則是充滿了信心。
遼東開了一個好頭。
客船走了兩天的時間,靠岸後,李玄都和秦素已經離開了幽州境內,進入了遼州境內,這裡更加遠離關內而靠近金帳。如果說幽州是遼東三州的商貿重心所在,那麼遼州就是遼東三州的軍事重心所在。在絕大多數時候,這裡駐紮着半數以上的遼東鐵騎,用以防備金帳王庭的大軍。不過隨着金帳內戰加劇,總督府已經開始調兵南下,如今遼州只剩下五萬左右的邊軍。
在遼州境內,趙政大力推行軍屯,故而在遼州大地上,可見一個又一個的屯堡,還有大批開荒的普通百姓。這些屯田不僅可以供應遼東大軍的需用,還能反哺人口稠密的幽州。
李玄都和秦素重新變爲御風而行,腳下大地,雖然人煙稀少,但是大片大片的農田連接成片,望不到邊際,十分喜人。
不過更多的還是未曾開墾的荒地和各種深山老林。時常可以看到成羣結隊的獵人進入山林狩獵,或是撐着小船出海撒網捕魚。
這便是除了種田和放牧之外的漁獵了。
李玄都道:“平心而論,遼東除了氣候寒冷之外,也不失爲一方沃土。只要經營有道,也能安居樂業。看來我當初讓太平錢莊借款,是借對了。”
“這是自然。”秦素輕聲道,“遼東苦寒,地廣人稀,多是深山老林,所以缺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和銀錢,幸好如今關內流民衆多,將其遷入遼東後,大大增加了遼東的人口,而你讓太平錢莊借款,也着實幫了不少忙。”
到了此時,秦素已經多少察覺出了李玄都的心思,只是不曾點破,而且主動帶路。她在心底還是相信爹爹的,秦家在遼東生活了數百年,總不會讓家鄉人千百年後還要戳自家的脊樑骨。
如今看來,李玄都無疑是滿意的,皺眉的時候不多,而且很快就舒展開來,大多數時候,李玄都都是面帶笑意,而且是那種不加以掩飾且發自內心的淡淡笑意。
李玄都降下身形,來到一處麥田旁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麥苗的葉子,又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輕輕揉捏,最後還送到鼻下聞了聞。
李玄都跌落境界的時候,也曾種田,所以對於農事並非一竅不通。
相較於李玄都,秦大小姐可就是完全不懂了,只是站在一旁。
李玄都隨手拋掉手中的泥土,站起身來,讚歎道:“好,真好。”
秦素笑問道:“好在哪裡?”
李玄都道:“我所想的天下太平,大約就是如此模樣了,所以說好。”
說話的同時,李玄都極目望去,視線盡頭是連綿羣山,山上的茂密森林彷彿一條起起伏伏的青黑色曲線。
這條線似乎給李玄都所言的“天下”劃定了一個界限。